三千大千

Tuesday, August 29, 2006
















印度東北部MODIS 衛星可見光頻道圖像。
右圖是無空氣污染的日子拍攝﹐而左圖則有
明顯的大量懸浮微粒籠罩其上。


野馬與塵埃──大氣懸浮粒子

王寶貫 2002/10/15


壯氣南山若可排,今為野馬與塵埃。
清談落筆一萬字,白眼舉觴三百杯。
周鼎不酬康瓠價,豫章元是棟梁材。
眷然揮涕方城路,冠蓋當年向此來。


——宋.黃庭堅〈過方城尋七叔祖舊題〉

北宋元豐元年(西元一○七八年)青年詩人黃庭堅路過方城(今河南方城縣),順便去尋找他已逝長輩曾經題字過的地方。庭堅的七叔祖黃注,字夢升,是個豪氣干雲又才氣縱橫的文學家,不過一生仕途卻不怎麼得志,只作個「南陽主簿」的小官。黃庭堅對著舊題緬懷著這一位先輩,而今時過境遷,豪氣、文才早已化為烏有,因而寫了上面這首詩,並以「野馬與塵埃」來描寫人生的虛幻。

「野馬與塵埃」典出《莊子.逍遙遊》: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從莊子的語氣看起來,「野馬」、「塵埃」是兩樣不同的東西,但是它們之間的相同點是十分微小輕浮,乃至可以被生物微弱的氣息所吹動。然而後代文人往往不察,而把它們當成是同一個東西。這個誤解惹出北宋大科學家沈括的指正,在他的大作《夢溪筆談》裡列出:

莊子言:「野馬也,塵埃也。」乃是兩物。古人即謂野馬為塵埃,如吳融言:「動梁間之野馬」;又韓偓云:「窗裏日光飛野馬」,皆以塵埃為野馬,恐不然也。

吳融及韓偓的文章及詩句硬是把野馬和塵埃等同起來,的確是一個誤解。沈括不愧是科學家,從莊子的語氣中就推知野馬與塵埃是不同的兩樣東西,因此不會人云亦云。

然而「野馬」到底是什麼東西呢?沈括接著指出:

「野馬乃田間浮氣耳。遠望如群羊,又如水波。佛書謂:『如熱時野馬、陽焰』即此物也。」

用現代語言來說,「野馬」並不是一種「東西」,而是一個大氣「現象」。白天地面受日照變熱,近地面的空氣也會因熱傳導而變熱。在氣壓相同時,熱空氣的密度要比冷空氣小,因此產生浮力而上升,而它周遭的空氣因較冷,因而較重,便可能下沉,或者因為暖空氣上升而被迫作出補償性的下沉運動,這便是「自然對流」運動。 很顯然在一個對流中的空氣層,即使是同一高度的空氣密度也不會均勻,而是有的部分密度大,有的密度小。當我們透過這一層對流中的空氣眺望遠方的草原森林時,那些被長草或樹木所散射的陽光進到我們眼睛之前,會先經過這層密度瞬息變化不定的空氣,結果光線的路徑也隨之彎來彎去(這便是折射現象),草原森林的影像一下子對焦,一下子失焦,像是隔著一層翻騰的氣泡。便形成沈括所說的「如群羊」,像一群來回走動的肥羊,又「如水波」的波動,現代名詞稱為「閃爍」。

氣溶膠與大氣懸浮粒子

難道「野馬」與「塵埃」一點關係都沒有嗎?是又不然。「野馬」其實代表著空氣的不穩定性,也正是大氣的不穩定性才能夠支持大量的懸浮塵埃。要是「野馬」不夠「野」,這些塵埃便要紛紛「落定」了,因此從這個角度看來,野馬與塵埃雖不是同一個東西,卻是緊密關連的。 一般人心目中的塵埃多半是像沙粒般的固體粒子,其實塵埃中也有不少液態的油滴、水滴,或外表為液體所包裹的固體粒子。只要它們的大小能夠被空氣擾動中的上升氣流所支撐,便得以長久懸浮在空氣中。像這樣只由氣態介質來支撐一些懸浮其中粒子的系統叫做氣溶膠,而其中的粒子則稱之為氣溶膠粒子或懸浮粒子,或簡稱「浮粒」。

浮粒的尺度 浮粒的顆粒大小差別很大。大風起時,漫天風砂中的砂粒當然也是浮粒,但它們的顆粒相當大,在1毫米上下,用肉眼便可以清楚分辨出來。這樣大的粒子很難在空氣中長久停留,只要風力稍弱,它們便紛紛落回地面。 真正能在空氣中長久懸浮的粒子要比1毫米小得多,通常都在10微米以下(1微米是1米的百萬分之一)。大量的浮粒其實都在1微米以下,常被歸成一類,稱之為次微米浮粒。這些次微米浮粒已經小到肉眼不能直接分辨,通常須用顯微鏡,甚至電子顯微鏡才能看見它們。只有當它們的濃度相當大的時候,藉由強光的照射下才能讓我們的肉眼看到一層似煙似霧的東西。

而「煙」又是什麼東西呢?它其實是一團浮粒。由燃燒過程產生的浮粒有大有小,而它們的大小往往由它們被陽光照射時所顯出來的顏色便可大略探知。例如燒煤工廠中大煙囪冒出的滾滾濃煙,隔著陽光看若是黑褐色的,代表其中顆粒頗大,而且濃度頗濃。這樣的濃煙若是映著陽光,有時候看起來很白,代表煙中含有大量水分,而浮粒會被一層液態水包裹,而水滴反射陽光頗強,所以看起來是「白煙」。 然而有些工廠像煉油廠的煙囪有時會排出一些看起來是藍色的煙。這代表著煙中的粒子十分小,多半是次微米浮粒。這些小粒子的光學特性便是強烈散射陽光中短波的藍光,結果我們便會看到「青煙裊裊」。

「大粒子」的問題

德國大氣化學家雍耶(Christian Junge, 1912-1996)把大氣中的浮粒按其大小分為三類:

艾特肯粒子(Aitken Particles):半徑小於0.1微米的浮粒;
大粒子(Large Particles):半徑在0.1~1微米的浮粒;
巨粒子(Giant Particles):半徑大於1微米的浮粒。

這種分類法很顯然地把「大粒子」的地位凸顯出來,因為它們的尺度界定得最清楚,這是有其道理的。 道理之一是,粒子的大小和它們能否在人體內停留頗有關係。當我們呼吸時,空氣中的浮粒當然也會隨著吸氣氣流進入鼻腔。我們鼻腔中的鼻毛便是一組空氣過濾器,氣流中若有巨粒子,大多數被鼻毛擋住過濾掉,而與鼻液凝合成塊,這是在空氣污濁的大都市中生活的人們的共同經驗!大粒子及艾特肯粒子則由於顆粒甚小以致它們可以溜過鼻毛的過濾而進入肺內。 眾所周知,人類肺臟中有數不清的彎曲通道。這些原為迅速吸收氧氣而「設計」的通道,對於微粒來說卻等於是「迷宮」一般。艾特肯粒子由於體型太微小,它們倒很容易從通道中又隨著呼氣過程而被排出體外。但是對「大粒子」而言,想要從小通道中「全身而退」就沒有那麼簡單了。結果許許多多的大粒子全被卡在通道中,阻礙了這些小支氣管的暢通。如果大粒子本身含有毒性的話,則後果更不堪設想!

另一個和大粒子有關的現象是氣溶膠的老化現象。原來氣溶膠剛被製造出來的時候,其中浮粒的尺度譜,或稱為「粒徑譜」(particle size spectrum),可能很寬,因為有許多艾特肯粒子,也有許多大粒子及巨粒子。但是說也奇怪,如讓這團氣溶膠懸浮了幾天之後,無論它原來的粒徑譜是什麼型態,它會「老化」成一個幾乎是標準狀態,即以大粒子(靠近0.1微米,有時稍小)為尖峰濃度的譜型出現。這是什麼道理呢? 原來這和氣溶膠的「動力特性」有關,也是雍耶的另一發現。浮粒在氣溶膠中會因遭受空氣分子不間歇的撞擊而產生隨機運動,這通常稱為布朗運動,因而兩個浮粒彼此相撞的機會也不小。兩個小粒子撞在一塊,如果良緣天定,就會合併成一個較大的粒子。這一來當然便改變了粒徑譜的型態。這種因布朗運動相撞而合併的情形以艾特肯粒子最為迅速,因為它們個子小,以致布朗運動較為顯著的關係。於是乎,一團新鮮的氣溶膠在過了幾天之後,艾特肯粒子大都紛紛合併成為大粒子。 而巨粒子呢?它們並無顯著的布朗運動效應,但是由於它們的體型較大,有許多大塊頭在幾天之內便掉落地面,不再是氣溶膠的一分子了。反之,那些「大粒子」既無太迅速的布朗運動效應,因此不太會合併增長成為巨粒子;而另一方面,它們的體型又不夠大,不會像巨粒子那麼容易掉落,因此過了幾天之後,大粒子們還是大致保持原樣,掛在那裏。 所以,氣溶膠老化現象的總結果便是,艾特肯粒子與巨粒子迅速減少,而大粒子則略有增加。於是乎,尖峰濃度總是出現在大粒子的尺度附近。

浮粒在大氣中的角色

這些被野馬載奔的塵埃浮粒並不只是無所事事地掛在天空中漫遊。它們的存在對於大氣的物理及化學過程有相當大的影響。 首先,如果空氣中有大量浮粒的話,能見度馬上降低,整個地區會被一層煙霧似的浮粒所遮蓋而使景物的輪廓顯得模糊不清。氣象學上的「霾」便是這種浮粒的效果。在工業尚未發達的過去,霾的發生多半只和天氣過程有關,也不十分尋常。但是在工廠處處的今天,人工過程便會產生大量的浮粒,結果是在大都市地區通常都有大量浮粒,不只能見度降低,連市容(尤其從上空看下去)也倍覺醜陋。 而又由於浮粒的大小尺度接近可見光的波長(0.4~0.7微米),它們會非常有效地散射太陽光。由於太陽的可見光是太陽輻射的尖峰值,幾乎是地球上天氣過程以及各種生物過程唯一的總能源,如果大量微粒懸浮在大氣中的話,顯然太陽可見光會被嚴重散射回太空中,導致地面所能接受到的總輻射量大減。這一來有可能導致氣候轉冷,進而嚴重影響生物過程。 對於侏儸紀時代耀武揚威在地球上的巨大爬蟲類——恐龍——後來為何會滅絕?目前有一種說法,認為地球表面遭受到巨大的彗星或隕石的撞擊,以致揚起遍布四海的巨大塵雲。塵雲者,浮粒是也。它們散射陽光,造成每天都是陰霾遍布似冬季的景況。恐龍們因受不了這種酷寒的氣候,兼之五穀不生,導致草食動物滅絕,連帶也滅絕了肉食物種了。

在八○年代,由於美國及前蘇聯各貯有可以互相毀滅對方好幾次的核子彈頭,因此科學家推算,如果發生全面核子大戰的話,由於核彈爆炸,所揚起的塵雲,也不下於大彗星撞擊地球的效果,所以也會造成「核子冬天」的寒冷氣候。現在蘇聯雖已解體,但是一些第三世界國家卻取而代之擁有核武器,所以這種「核子冬天」的憂慮仍然是存在的。

除了直接的輻射效應外,浮粒更可能由於「成雲效應」而對大氣產生更巨大的影響。一般人以為,雲的形成只不過是水汽凝結成水滴或是冰晶而已,其實真正過程絕非如此簡單。如果大氣中沒有雜質如浮粒者,水滴及冰晶就難以形成。正因為有這些浮粒存在,有的可以作為凝結核來形成水滴,有的可以作為冰核來形成冰晶,才使得蔚藍的天空中得以鑲嵌著美麗的白雲。此情此景,我們可以說:「氣至清則無雲」,也就是說要是大氣中沒有浮粒,白雲則無從存在。

然而當前地球上空大氣的問題卻是浮粒可能太多,太多的凝結核與冰核可能產生大量的小水滴及冰晶,結果是「密雲不雨」,導致天氣可能轉冷(因為陰雲之故),而且水滴及冰晶又太小使得雨滴無法形成,也下不來,造成大地乾旱。這是個十分迫切的問題,因為目下第三世界國家產生工業用能源最省錢的辦法就是燒煤。燒煤除了直接產生煤煙之外,煤中的天然污染物硫,也會形成二氧化硫。二氧化硫和雲及雨的化學作用,除了產生酸雨之外,還會產生大量的硫化物粒子。如果國際協商無法達成改善的辦法,這些大量的浮粒可以預見是一定會發生的,其對全球氣候的影響也是可預期的。這絕對是一個要正視的問題。

深度閱讀資料

王寶貫(1997)雲物理學,國立編譯館主編,渤海堂印行。


怎樣從甲骨文導出商代氣候?

王寶貫 2002/12/18

只要一提起「商朝」,大家腦子裡浮起的形象大都是孔武英俊,卻又「荒淫無道」的紂王,美麗到「傾城傾國」的妲己;酒,多到可以注成小池任意舀飲;肉,多到懸掛成林隨便割食,甚至還有更令人驚心動魄的餘興目……。其實,這許多「罪狀」大都是後人胡編的「欲加之罪」,其中比較真實的可能是「酗酒」,而且不只紂王酗酒,商的臣民也酗酒,照《尚書》的說法(註1)連上帝都聞到了酒精味,生氣起來就把殷商亡了。

殷商為什麼能夠生產如此多的「酒」、「肉」?酒來自五穀,而肉來自畜牧,這代表殷商的農牧業是不差的。然而農牧業要發達,除了文化之外,也要老天「風調雨順」幫忙才可。一個有趣的問題來了,殷商時代的氣候狀況是個什麼情形?

中國上古史料

在以前的〈歷史文獻與氣候變遷〉一文中,筆者曾指出,歷史文獻可以作為復原過去氣候狀況的原始資料。在那篇文章裡提到的資料是直接的「白紙黑字」式的歷史記載——史家或文人所紀錄的史實或至少他們以為是史實的記載,比如像正史、方志、奏摺、日記等。 這一類的紀錄最早可以推溯到周代的史書《竹書紀年》。沒有人知道《竹書紀年》寫成的正確年代,它之所以為後人所知,是因為在西晉太康二年(西元二八一年),有一個汲郡的盜墓賊叫「不準」的,盜取了戰國時代魏襄王的墳墓,得到「竹書數十車,其紀年十三篇……」,這便是《竹書紀年》的由來。當時認為是魏國的史書,內容與一般正史紀錄大同小異,不過對人物的正反褒貶看法卻有許多不同,因此可以看成是戰國時期的作品,比司馬遷的《史記》還早一些。 可是,即使是這麼古的「史書」,其內容也只有周代的紀錄可信度高一些,而書中所載從夏代以來直到周代之前的部分就很難說了。有許多學者認為那一段記載只能稱之為「傳說」,不能當作「信史」。

中國上古史的紛歧記載,使得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有不少中國及外國的學者甚至不相信中國歷史上有所謂「商代」的存在。他們認為,《史記》中的〈殷本紀〉只不過是「傳說」。 然而商代的存在終究是被證實了,這完全要歸功於甲骨文的發現。從這些埋藏在地下的實物文字研究,證實了司馬遷〈殷本紀〉中所載的殷商的「先公先王」都是實有,而不是他憑空捏造或道聽塗說的傑作。在甲骨文出土以後,沒有人再懷疑「商湯」、「武丁」、「紂王」等人物的存在了。

因為甲骨文是遠自商代的「文物」,比之《竹書紀年》又更早了幾百年以上,因而提供了我們作為復原古代氣候環境的史料。我們有沒有辦法從這些看似與氣候沒有直接關係的文物中,用「科學慧眼」看出當時的氣候狀況來?這些「點子」是怎麼想出來的?

卜辭的內容

經過大批學者的研究,人們終於明瞭,甲骨文基本上是商王室的占卜文字,因此又稱為「卜辭」。他們在龜甲或一般是牛肩胛骨的獸骨上挖了許多橢圓形的小洞,並不挖穿,而是留下一薄層。占卜時以火棒燒灼,薄層會「卜」的一聲裂開。在種種占法中之一是,占卜的人(所謂的「貞人」)根據裂紋的交角來決定占卜的結果是「是」還是「否」。如果裂紋交角接近90度,則答案是「是」,如果是遠小於90度,則答案是「否」。如果在中間,呵呵,就很難說了! 對本文的目的而言,更重要的是,占卜的問題往往會刻在那被燒灼的洞(鑽鑿)附近,更有許多連卜後的「應驗」也刻在同一塊龜甲或獸骨上。這些問題及事後應驗的文字就在無心的情況下成為珍貴史料。

甲骨文占卜的內容十分豐富,有的很有趣,有的很恐怖。例如,有占卜妃嬪生育順利與否的,有占卜征伐外國軍事行動的,有問收成好壞的,有占卜蓋了房子或祭祀先王要殺多少人、牛、羊、犬來「慶祝」的,有占卜日蝕、月蝕、吉凶的。對於本文而言,最重要的是有關天氣及氣候的占卜。

卜辭中的天氣及氣候資料

由於大量的文字甲骨曾被人們當作藥材「吃掉」,所以我們不可能會有「完整的」甲骨文資料。我們有的,只是一堆零散的甲骨文字,有的有日期,有的沒有,有的有「占卜問題」,沒有應驗文字,當然也有只有應驗文字,而「問題文字」卻遺失了的。所以我們的任務是,怎樣從這一堆記載著「五四三」的甲骨文字推測出氣候狀況來?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同時也是展示科學方法的一個好題目。

而正當中國學者十分努力地在推敲每個符號的意義時,一個「洋人」——魏特夫格(Karl August Wittfogel--註2)卻想到以下的問題:有沒有辦法從甲骨文字中看出中國北方(安陽附近)在商代時的氣候狀況?下面我們便來介紹他想出來的「點子」。

分類研析

當我們對一個科學題目感到像「蚊子叮鐵牛」一般無處下「嘴」時,有一個簡易可行的辦法便是「分類」,資料分了類之後,便有路線可循而繼續下去了。對於甲骨文而言,首先便需把文字內容分類。第一個條件是,把有時間記載(年、月、日或季節)和沒有時間記載的分開,因為如果沒有時間記載,顯然很難派得上用場。 結果從超過14,500片的甲骨中找出317片有時間記載(至少有月份)的甲骨來,只有總數的2~3%,實在少得可憐。但是因為得來不易,即使如此少的資料也要從中擠出一些信息來。

第二步是把這317片按內容再分類,其中有108片是有關天氣的,有42片是有關收成的,其餘167片是有關軍事、旅行、狩獵及其他的卜辭。 有關天氣的部分,現代科技這麼發達,人類生活都免不了受天氣的制約,古代更不用說了。因而商代人常常占卜天氣的晴雨。占卜天氣的卜辭有的簡單,有的複雜,內中有卜風的,有卜雨的,有占雪的,不一而足。舉一片較複雜的例子:

「癸亥卜,鼎(貞),旬。二月。乙丑,夕雨。丁卯,明雨。戊(辰),小采日,雨,風。己(巳),明。壬申,大風自北。」

這是卜整個「旬」(10天)的天氣,是在二月癸亥那天占卜的,癸亥是第20天。據考證,這片是文丁六年(西元前一二一七年)的占卜,「鼎(貞)」是貞問。自「乙丑」開始,是真正的天氣概況。我們憑此可以勾出下列天氣輪廓:

癸亥:多雲
甲子:多雲
乙丑:多雲,夜雨
丙寅:多雲
丁卯:早晨下雨
戊辰:黃昏時段(小采日),下雨而且刮風
己巳:早上天晴
庚午:晴
辛未:晴
壬申:刮滿大的北風

中間沒有資料的部分是利用「常識」「猜」出來的,但基本上應符合天氣學規律。

由於卜辭有的有應驗文,有的則無,因此在統計分析及理解時,要用到一些「占卜心理學」,譬如,魏特夫格在統計中發現不少占卜雨的骨片發生在冬天。要不是在當時冬天有下雨的可能,那些卜者大概不會沒事找事去卜卜看會不會有雨。反觀今日華北冬季下雨的機率極小(下雪還比較可能),因此,由當時卜雨在冬季竟然也不少的事實看來,便知當時冬季比現在暖,而且可能也較溼。

有關收成的部分,例如「癸未卜,爭貞,受黍年」。「爭」是貞人(占卜的人)的名字,「受黍年」是豐年的意思了。僅僅從占卜豐欠與否不易看出與氣候的關係,但是如果把它們和上面占卜雨的卜辭放在一起統計就有點意思了。這又是和「占卜心理學」有關。如果是春天占卜收成好壞,那多半便是「希望有雨」。如果是秋季占卜收成好壞,那多半便是「求老天別下雨」,因為春雨不足或秋雨綿綿都是造成歉收的主要氣候因素。於是乎,從占卜收成的月份分布,便可以約略了解當時穀物「生長季節」的規律,從而推知,當時的作物生長季節與現在相去不遠。

有關軍事、旅行、狩獵的卜辭,雖然並非直接的天氣資料,然而這些行動無疑和天氣的關係極大。你若挑個大雨滂沱的時節去打仗,除非你是在「出奇兵」,要不然把大隊人馬陷在爛泥淖裡進退不得,恐怕只有等著被敵人修理了。同理,在如此季節去狩獵只怕被野獸捕獲的機會更大。打獵最好是秋高氣爽,「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的時節。因此,從這幾樣行動的卜辭所代表的月份頻率分布,也可以看出乾季、雨季的情況。 魏特夫格統計的結果是:六月戰事卜辭最少,代表這一段時間一定是不適合打仗的雨季,大軍根本不打算出動,因此也不勞占卜晴雨吉凶了。如果和「卜雨」的紀錄相比,則更顯出兩者的一致性。在四月至七月,占卜雨水的頻率驟降,而占卜軍事順否的頻率也驟降,代表這一季節一定是多雨,不適合打仗。 而從八月到十一月(尤其是十月和十一月)卻是卜收成的好壞頻率多,卜雨頻率降低,代表這一段期間一定比較乾燥。

商人打仗何時多?似乎是在春季以及秋季,而以二月及十月為高峰點。不過,這個有點神秘。二月春季,照講應該是農忙季節,開始播百穀。為什麼能有多餘人力,可以打仗?魏特夫格有個很妙的看法。卜辭中的「黍」是啥米東西?很多人以為,「黍」便是「高粱」,而卜辭中一大堆「我受黍年?」的紀錄,可能代表商人的主食便是高粱。這倒也不無可能,因為高粱也可以釀酒,誰人不知高粱酒的清冽!而卜辭中的確也有卜酒糧的,例如「癸未卜,爭貞,受酋年?」那個「酋」據說乃代表釀酒穀物之意。商人喝酒是出了名的,連出土的青銅盛酒器製作之精美後代都無出其右。紂王除了寵愛妲己之外,另一大罪狀是造「酒池肉林」,前面已經提過了。酒多到可成池,可見高粱產量一定不少。 而根據巴克(J. L. Buck註3)的意見,高粱在春季所需農力不多,只是夏秋二季的一小部分而已,因此在這時節抽出部分人力來打仗倒是可能的。

然而商代的十月卻是收成季節,何以竟能夠有餘力可以打仗?魏特夫格認為,除了天氣乾燥較利於行軍打仗之外,只有詳細的經濟分析才能來理解這點了。 我們在這裡不妨來猜測一下。秋天,除了「秋高氣爽」之外,同時也是「秋高馬肥,胡人南下牧馬」的時節,古代華族的難兄難弟——匈奴(彼時稱為「薰育」或「葷粥」)──早就分布在今天的陝西、山西一帶。此外,卜辭中還有一堆「土方」、「鬼方」、「邢方」、「祭方」、「羌方」、「犬戎」、「鬼戎」等等,都無非是圍繞在商族四周的一些部族,有些可能和後世的「胡人」有關係。「愛好和平」的華族偶然會去「征伐」這些夷狄,而胡人則免不了南下「入寇」,於是戰爭就打起來了。十月的戰爭高峰,依筆者的猜測,便是這種「征伐」加上「入寇」的總效果。 卜辭中便有許多徵兵(登人)的文件。在殷王武丁三十年七、八、九三個月中,為迎擊方的來侵,連續徵兵七次:

「七月己巳,登人三千。 八月戊寅,登人三千。 庚寅,登人三千。 癸巳,登人五千。 丁酉,登人三千。 庚子,登人三千。 九月丙午,登人三千。」

總共動員二萬三千人,顯然戰況激烈,打到九月還在進行中。準此,則秋季戰爭絕對頻繁。

從以上的資料,我們大致可以推出殷商時期的氣候概況。本文的主旨在指出「點子」,因而並沒有作詳細的分析,有興趣的讀者請參閱深度閱讀資料。從各種分析,氣候學家們大致認為,殷商時期,華北氣候可能比現代暖而溼。水災似乎也不少。從《尚書.盤庚》中:

「茲由不常寧,不常厥邑,于今五邦」

以及《國語.魯語》中的

「冥勤其官而水死」

冥是商的一位「先王」,因太努力治水,結果淹死),許多人認為是指由於水災頻仍,結果弄到遷都遷了五次之多。如此事屬實,也是潮溼氣候的一個旁證。 近代的考古發掘,在殷墟挖出大量水獐、竹鼠、水牛、象等遺骨,這些都是當今出現在較暖溼氣候的動物群落,尤其是象。當然,「象」也有可能是南方進貢之物,不見得是殷墟原產。不過,卜辭中曾有打獵時獲得一頭象的記載,而河南古稱「豫」,有人認為是一人牽一象的象形文字。似乎在在顯示,象是當地野生,而非外地引進。如果屬實,則又是殷商時期華北暖溼氣候的另一佐證了。


註1﹕《尚書 酒誥》﹕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于殷,罔愛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
註2﹕魏特夫格(Wittfogel)有個漢文名叫『魏復古』﹐在某些文獻中會看到﹐這裡只是音譯。
註3﹕巴克的夫人-賽珍珠(Pearl Buck) -可能知道的人更多。

深度閱讀資料

Wang, P. K. and D. Zhang(1992)Recent studies of the reconstruction of East Asian monsoon climate in the past using historical literature of China. J. Meteor. Soc. (Japan), 70, 423-446.

Wittfogel, K. A.(1940)Meteorological records from the divination inscriptions of Shang. Geographical Review, 30, 110-133.

郭寶鈞(1963),中國青銅器時代,三聯書店。

Monday, August 28, 2006

從歷史文獻看氣候變遷 2002/09/05

王寶貫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大氣與海洋科學系


話說氣候變遷 記得小時候過舊曆年的時節,天氣總是冷颼颼,在「穿新衣、戴新帽」的欣喜氣氛中,穿著父母親買的新夾克,感覺特別溫暖。可是不知怎的,從小學而初中、高中,乃至大學,春節好像越來越暖和,越不需要穿厚夾克了,這不只是我這麼覺得,同輩朋友也有同感。當時有人說,是因為台灣經濟變富裕了,人們「營養豐富」,自然也就不怕冷了;另外又有人說,是因為工商業發達,人口增多,高樓也多起來,因而「熱散不出去」,說得也是振振有詞。

近年來,由嚴格的統計資料可以看出,至少在北半球,平均溫度在這幾十年的大趨勢是在上升中,是個大範圍的增溫現象。呵呵,這可就不是上面的「營養豐富說」或「高樓增多說」可以解釋得通的了。 於是乎各式各樣的新式學說紛紛出籠,有的說是因為大氣中二氧化碳的濃度增加,以致地表散熱不良。二氧化碳為什麼會增加?一定是人類工業活動為了產生能量而燃燒化石燃料如煤、石油所冒出來的。當然這下子那些產生大量二氧化碳的工業,尤其是火力發電廠,全成了「過街老鼠」,好不狼狽。

另外,也有人指出,氣候本來就是變化多端的,您就是不去惹它,它自己也會一直變動,它高興變冷就變冷,高興變暖就變暖。加上大氣又是個非線性的「混沌系統」,它的行為頂多讓您作個短期預測過過癮,至於長期預測,那就甭想了。這種說法可稱為「自然變率說」。

更有人認為,其實地球氣候的變動和太陽活動的強度大有關係。眾所周知,太陽活動有11年,22年……等周期,而從一些氣候資料分析,也可以發現有對應的周期,而且這些資料的「時間序列」和太陽活動的「時間序列」確實有不小的相關性。問題是,也有許多毫無相關,甚至反相關的序列。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夠提出一個令大多數人信服的機制,來證明這個「太陽活動說」。

本文的目的並不在於追究全球增暖的現象,而是想要來談談「氣候變化」這個更廣泛的問題──氣候真的會變嗎?氣候變化有證據嗎?這裡所著重的時間是歷史時期,也就是有人類文字記載時期的氣候波動。並且要從中國歷史文獻中找出一些例子,作為歷史時期氣候變動的佐證。 這篇文章的主旨也不在於報告歷史時期氣候波動的全貌,那是氣候研究者的職業,而是想要向讀者介紹,「怎樣從歷史文獻中看出氣候變遷」的方法。

氣候變遷的思路 其實僅僅「氣候會改變」這個觀念能提出來讓大家討論,就可算是一大進步了。因為遲至二十世紀初,除了少數由地質學家所研究的遠古氣候(幾萬年至幾十億年的時間尺度)被大部分學者認為是有所變動之外,一般人認為在歷史時期(過去幾千年),氣候應該不會有什麼變化。他們認為,把一個地方的天氣紀錄,例如氣溫和雨量統計個三十年,求它們的平均值如平均氣溫、平均雨量以及它們的變率,所得出來的平均氣象因素,便是當地的「氣候」了。 而這個「氣候」,人們以為是沒有什麼改變的,現在如此,即便幾千年前也是如此。人們當然知道氣候會隨著地理環境變化,例如,對中國人來說,北方較冷,南方炎熱,東方草木蔥蘢,西方流沙千里等等。但他們以為氣候相對於「時間」則是相當穩定的。對於住在中緯度地區的人來說,一年四季的變化不外乎是「秋至山寒水冷,春來柳綠花紅」;而住在低緯度如台灣,則是「少寒多暖不霜天,木葉長青花久妍,真箇四時都是夏,荷花度臘菊迎年」。 然而,從歷史文獻記載中得出的氣候狀況,和現代的氣候比較之下,可以得知,氣候在歷史時期的確是有波動的。

歷史文獻中的氣候紀錄

人類生活受到大氣及氣候影響的程度,可以說大到人類自己也「沒有感覺」──因為它們已經「理所當然」地成為人類「下意識」的一部分,因而很少人會特地去注意。可是只要細心想想,不但一年四季的變化,即便每天的晴雨、氣壓高低、風大風小,在在都影響我們的生活與行為:心情舒暢或煩躁?是否必須帶傘,或乾脆不出門?要不要開冷氣?工地哪一天開工?水庫是否需洩洪?防颱措施要怎麼辦?今年蒼蠅蚊子會不會多?在較冷地區是否會封凍?是否該事先預儲燃料或飲水? 現代科技發達,都還免不了受到天氣及氣候的制約,在古代更是不用說了,只要留心歷史文獻中關於氣候的記載,便可以了解當時的氣候狀況。以下來看一些中國歷史氣候記載的例子。

旱、澇

水災、旱災,是古代歷史文獻中最直接,又最重要的氣候紀錄。對於古代的農業社會經濟而言,氣候狀況最好是「風調雨順」,才能「國泰民安」。然而,歷史上也有許多風不調,雨不順的時期,這些也往往是社會的大動盪期。 中國歷史上大水、大旱的紀錄不少。一次的黃河決口可以造成大範圍的洪水,使百萬人民流離失所。黃河決口的原因,有一大部分是上游地區霪雨連綿,河流宣洩不及而造成。當然也有時並非是久雨、大雨,而是水利官員失職扯爛污造成的。因此,在處理這類資料時便要十分小心,才不會把「官員混蛋」與「氣候潮濕」這兩個因素混在一起了。

比水災還要嚴重的是旱災。東亞季風氣候區的特徵之一是,一旦旱災發生,災區的範圍常常比水災要大得多。有句氣象俗諺說:「旱一片,澇一線」,指的就是這個特徵。大旱千里赤,造成的災民可至千萬。土地既不生五穀,餓死、渴死的不計其數,膽子大的就起來造反了。中國明末的連年大旱,造成李自成及張獻忠聚集流民造反,終結了明皇朝的政權。

不但正史上有旱、澇的記載,省志、府志、縣志等方志上也不少,可以說是最方便的歷史氣候資料。 雨、雪 歷史文獻中不但有水、旱災情,偶爾也有比較詳細的天氣紀錄。舉例來說,清朝宮廷中便有「晴雨錄」的文獻,是極詳細的每日天氣紀錄,其中包括晴、陰、夜晴、霧等等天空狀況,風向,雨之大小及起止時刻。例如,乾隆七年五月分的「晴雨米價」便有:

「二十日晴,東北風,戍時雷電雨起,亥時未止。」
「二十一日,寅時雨止,陰,西南風。酉時雷電雨起,戍時止,夜陰。」

您如果納悶這些氣象報告是作什麼用的,那背後還有更令您驚奇的!原來這些報告還是「密摺」,是由皇帝委託的心腹,尤其是織造每天觀測,然後按月秘密地上呈皇帝。這制度似乎自康熙時代便開始了,目的是了解該地的晴雨收成,及糧價漲落的情況。一來可以確知社會的民情穩定與否,二來也可以察知各地督撫稟報地方稅收時,有無謊報豐歉程度、中飽私囊等「歪哥」的情事。所以,這些「織造」官員,除了表面上負責供應皇家所需的紡織用品之外,背地裡還負有「皇帝密探」的責任,權勢自然是不小的。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任「江寧織造」,難怪曹雪芹自小對吃香喝辣的那一套繁華生活非常精通!不過話說回來,清朝皇帝雖是滿洲人,治理中國倒還花了不少心力,從「晴雨錄」及「雨雪糧價」等報告制度可見一斑,比起明朝中晚期的那些糊塗皇帝好多了。 筆者曾用江寧、蘇州、杭州三地晴雨錄的資料,參考北京的晴雨錄,復原了十八世紀長江三角洲地區的降水狀況,證實這些紀錄「古為今用」的科學用途。

湖川封凍

在冬季較冷的地區,河川湖泊可能會封凍。像筆者所住的威斯康辛州,地處美國北疆,冬季氣候嚴寒,較小的湖泊每年封凍,人車可以直接在湖面上走。但是每年封凍的期間長短不一,也早晚不一。如果有紀錄的話,便可以約略窺知氣候冷暖大概。麥迪遜的威斯康辛大學位於美麗的門多塔湖邊,而門多塔湖就保有一百年左右的湖泊封凍紀錄,從這些紀錄中還真可以看出這一百年來逐漸變暖的趨勢! 中國歷史文獻中也有不少河川湖泊的封凍紀錄,有的在正史中,有的在方志中,也有的在私人日記裡。例如,清人談遷在他所著的《北遊錄》裡,就記載著他在順治十年(1653年)7月底從杭州出發,搭船沿運河到北京。11月7日他才抵達天津,而11月18日運河即封凍,他只得改走陸路到北京。他在北京待到順治十三年(1656年),陽曆3月7日河冰開凍,他便又搭船南返。把他記載的冰封日期拿來和現代紀錄比較,便可知當時的冬季冷而長。

其他物候資料

大量的物候資料,諸如候鳥的來去日期,植物開花結果的日期,降霜、下雪之早晚,樹木抽枝發芽之遲早也都與氣候的寒暖乾濕有關。古文獻中偶爾也會有此類紀錄,也可以蒐集用來推測古代氣候。例如,《左傳》中記載:

昭公十七年。……秋,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子問焉:「少皞氐以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曆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

郯國在今天的山東境內,郯子是那時的國君(子是他的爵位)。郯國的先祖少皞氏所定的官位都是用鳥的名稱來稱呼,所以當他被問到原因時,這位郯子就回答了上述一段話。 其中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玄鳥氏司分者也」。玄鳥指的是「燕子」,即一般的家燕,「分」指的是「春分」。少皞之時,大約三千多年前,當時的氣候狀況是:春分時節燕子會抵達山東。可是在近代,燕子在春分只抵達上海附近而已,必須10~12天之後才會抵達山東。這也就是說三、四千年前,山東附近的氣候可能比現代要來得暖和,在春分便可見燕舞晴空了。 候鳥如此,其他的物候紀錄也能用同樣的理解、運用,而求得歷史時期的氣候狀況。

上面舉了一些例子,指出歷史文獻中有許多可以運用的資料,使我們能夠蒐集分析,求得歷史氣候的大致面目。這些歷史氣候的「序列」並不只是為了好玩,而是可以用作氣候研究的驗證。 現代的氣候研究往往依靠大氣環流模式的推算,加入某些假定的氣候機制,比如說,二氧化碳增加兩倍,去求得可能的氣候「後果」。但是,我們怎能信任那個大氣環流模式?在相信那個模式的結果之前,我們要求用那模式去反推過去的已知氣候。如果模式無法往古代推算出以前已知的氣候狀況,您能相信它可以預測未來的氣候狀況嗎?從這一點便可知復原歷史氣候真相的重大價值了。

Thursday, August 24, 2006

新太陽系誕生

王寶貫

新太陽系已經誕生﹗2006年8月24日是新太陽系的生日。

事實上太陽系還是同樣那個太陽系﹐只是人們對它的理解稍有不同罷了。

8月24日這一天﹐在捷克布拉格開會的國際天文聯會(International Astronomical Union)中﹐會員們投票決定﹐新太陽系由八大行星﹐ 至少三個『矮行星』(dwarf planets)﹐以及數以萬計的『小太陽系天體』(small solar system bodies)。

八大行星是由原來的『九大行星』中把冥王星降級為矮行星後所剩下的。依照距離太陽的次序來排列﹐由近及遠是﹕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

矮行星則是新的排行﹐距太陽由近及遠為﹕穀神星(Ceres)﹑冥王星﹑芝娜(Xena﹐暫定﹐目前天文正式編號為 UB 313)。

小太陽系天體則是指除了上述十一個天體之外的其它太陽系內的天體﹐諸如彗星及小行星(asteroids)。

這次的主要的結果是﹕冥王星從行星被降級為矮行星﹐穀神星由小行星晉級為矮行星﹐而芝娜則為新加入星籍的成員。

幾天前﹐一度有人提議﹐新太陽系應包括十二行星﹐即除了上述十一個行星及矮行星之外﹐加上一個冥王星的衛星迦倫(Charon)﹐因為許多行星學家認為﹐迦倫和冥王星兩個應該看成是一個雙行星系統﹐它們互相環繞﹐而不應當說成是誰在『衛』誰。不過這次投票﹐大多數人還是沒把迦倫升到矮行星的地位。

這次的『麻煩』主要還是由於芝娜而引起的。它在2003年首次被三位美國天文學家﹕加州理工學院的Mike Brown, 雙子天文臺的Chad Trujillo﹐ 及耶魯大學的David Rabinowitz用加州帕拉瑪天文臺的Samuel Oschin望遠鏡觀測到。當初也有人把它稱為Santa﹐ Rudolph﹐Easterbunny﹐ Sedna﹐ Gabrielle等等。芝娜也只是暫時的名字﹐以後可能還再改。它的軌道比冥王星還要橢圓﹐距太陽最近為38AU(天文單位﹐1AU = 太陽與地球間的距離)﹐最遠為97AU﹐環繞太陽一周費時560年左右。冥王星環繞太陽一周只需250年。

後來用哈伯太空望遠鏡測量的結果﹐芝娜的直徑在2400公里左右﹐另有些估計則在3000公里左右。總之比冥王星還大﹐而且它也有個衛星呢。如果冥王星可以稱為行星﹐按理芝娜更應有資格才對﹐所以有了這次的開會決議的事件。

Monday, August 21, 2006

世界最大的祕密

王寶貫  (20050929)

這世界似乎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祕密──國家的軍事外交機密,個人銀行帳戶的密碼,宵小之徒的祕密作案計劃,警察逮捕歹徒的祕密行動,獨裁國家的祕密警察,「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祕密悄悄話,前幾年頗為流行的「聖經密碼」,近幾年流行的「達文西密碼」……等等。這些祕密的格局大小及重要性各不相同,其祕密性質也不一樣。

另外,還有所謂的「大自然的祕密」。不過仔細一想,這應當不是真的祕密,而是人類自己太笨,參不透此中玄機道理,因而自我解嘲將之稱為「祕密」而已。其實老天何嘗「甕肚」過?「二三子,吾無隱乎爾」,祂無時無刻都敞開了胸懷等待著您去探索。秋天裡桂花盛開,只要鼻子正常的人都能聞到香味,正是老天從來不吝惜給您數據的明證。

所以說起來,「祕密」無非是人造出來的。既然有人能造出來,自然也就有人能去破解。二次大戰期間,德軍及日軍的許多密碼為聯軍所破解。同盟國靠著拼湊破解的「祕密消息」就可以把軸心國的企圖猜準個大半。而唐玄宗說給楊貴妃的「長生殿祕話」不也被一個「臨邛道士鴻都客」破解了嗎?(依在下見解,長生殿早就被裝滿了竊聽器──宮女。道士只要事先去拜訪一些老宮女套得消息,再故弄一下玄虛就成啦!)這年頭只要有兩個人以上知道的事,都祕密不到哪裡去。連用最艱深複雜的數學方法製造出來的密碼,也往往被一些毛頭小子的高中生或大學生只用桌上型電腦就破解了。

至於「聖經密碼」云云,則是作者自以為已經破解了聖經中文字所隱含的預言,大放厥詞,結果卻被澳洲國立大學的數學教授馬凱電得哀哀叫,因而信用大失。

佛教也有所謂「如來密旨」。禪宗的參禪者有所謂的「參話頭」的方法──老禪師丟給您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例如:「西天胡子,因甚無鬚?」叫您由此去參佛法之祕密。參得透的,自此揚長而去;參不透的,腦袋死在話頭下面,轉而抱怨老師甕肚,不肯透露如來密旨。

然而真正開門見山地把「佛法密旨」告訴初學者,他的反應多半是「鬼才相信」。所以在《金剛經》裡,釋迦牟尼大嘆,那種一聽佛法就立刻生淨信的人是「甚為希有」,是無量千萬劫以來種了善根的結果。

那麼人間到底有沒有「終極祕密」?

話說禪宗的六祖惠能在他的老師──五祖黃梅弘忍給他「祕密說法」(《六祖壇經》中說是以袈裟圍起來,不令人見),因而「言下大悟」之後,急忙攜著一領舊袈裟(或許就是前述那件?)和一個中古的缽盂,往南溜之大吉。偏偏有位心有未甘的退役將軍惠明一路窮追,逼得惠能大師把衣缽丟在石頭上聽天由命(顯然惠明法師誤認為修道是收古董的了)。結局想來大家都很清楚,惠明跪地認錯求法,而惠能大師則給他上了「不思善,不思惡」那一課,據說惠明即認得了「本來面目」。

然而重點卻還在後面:

惠明:「向來密語密意外,還更有密否?」

惠能:「向汝說者,即非密也。汝若反照,密在汝邊。」

啊哈!原來這世界沒有什麼是永久的終極祕密的,什麼密語密意,金剛密咒,無上密法……,既然說了出來,寫了出來,給一個人也好,給一堆人也好,都早已不是祕密,遲早會有參透──如軍事密碼之被破解一般。

只有在「汝若反照」之後,領悟了,受持了,修驗了,實行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別人絕對無法窺探,那才變成「密在汝邊」,那才是真正的祕密。

而這終極祕密,就如是為惠能大師破解。

海嘯 有話要說嗎?

王寶貫  (20050111)

印度洋區發生了有文字記載以來傷亡最為慘重的海嘯事件,大自然以威力之筆為2004年畫下一個血紅的句點。

俗語用「無風不起浪」來形容「事出有因」,但事實上硬是有不是由於風吹而形成的浪。而這種非風成浪的最典型又最致命的代表就是海嘯的長浪。

海嘯的國際通用名稱是tsunami, 是由日文「津波」的發音,以英文拼出的名稱。這原因乃是因為日本是受到海嘯災害非常頻繁的國家,對海嘯的記錄最為翔實完整(有一百五十次左右),而日本科學家研究海嘯也最為熱切之故。在此之前,海嘯也曾被稱為tidal waves,但容易和「潮汐」之波混淆,現在已少用。

近年來有些西方學者喜歡拿日本畫家葛飾北齋(1760-1849)的浮世繪版畫「富嶽三十六景」中的一幅「神奈川沖浪」來妝點他們的海嘯文章,隱然將之當作「津波」,這可就有些冤枉了,因為北齋明明寫的是「沖浪」,是神奈川附近海岸常有的一景,顯然是指平常的大浪,專供無所事事的踏浪兒去表演那種「漁舟一葉從掀舞」的絕技以博灘上美眉深情一粲之用,而不是指津波。


海嘯與風暴潮有何不同?

人們直到二十世紀前半對海嘯的真正成因還不很清楚,以為海上的大風暴,例如颱風,也會造成海嘯,但近年來的研究指出,海嘯幾乎全是由於地層活動(海中地震或海底火山爆發)造成的。至於颱風或海上風暴則是會造成「風暴潮」(storm surge),其浪濤自不小,也會造成不小災害,但比起海嘯來仍然不可同日而語。

有人認為陸地上的火山爆發,把大塊的物質拋入海中也會造成海嘯,不過大多數人對此存疑,因為力道是不太夠。但是如果有顆十來公里直徑的彗星或隕石直接衝入海中,那倒幾乎會引起超級海嘯,可以把全球海邊的大都市刮得乾乾淨淨。

波動力學上有所謂的「淺水波」及「深水波」的區別,其衡量的標準是以水波的波長來判定的。如果水波的波長比水深要大得多,則是淺水波;反之,如果水波波長小於水深,則是深水波。兩種波的行為還不大一樣的。

海嘯的津波是有名的長波,其波長可超過一百公里,而一般海洋平均深度不過四、五公里左右(最深的海溝也不過十來公里之深),因此津波乃是「淺水波」。淺水波的特性之一是:波速與水深的平方根成正比──產生津波的地點海水越深,波速越快。當然津波初生之際會有各種長短之波發生,但短波既慢也傳不遠,因此造成災害的都是那些移動迅速的高振幅長波。這次印尼海嘯波速未完全確定,但每秒二、三百米以上是很有可能的。

要造成這樣的「軒然大波」,需要像海底地震的活動才能釋放足夠能量,也才能撼動整整一深層的海水。比較起來,風暴造成的浪濤像是只在大海表面「搔癢」,很難影響到深層。

海嘯有什麼徵兆?

由於海嘯和風暴沒有必然的關係,因此會在看起來「風和日麗」甚至「羅曼蒂克」的狀況下發生,正當大夥兒高高興興地在碧藍海水中衝浪嬉戲之時,突然看到遠方似有一道高牆(而不是一般風成浪般的朵朵波峰)出現。正遲疑間,那道水牆(來是幾層樓高之整排巨浪)已移到您眼前!海嘯的浪頭在深海還不怎樣,但是一到岸邊,由於海底變淺,海水也就被推高,很容易就有十幾公尺高,這才是正宗的「巨浪如山」!

這便是海嘯之可怕──在似乎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突然出現。由於長浪的高速,當它們被您用眼睛看見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一七○七年日本發生了有名的「寶永地震」,其併發的海嘯奪走了三萬人的生命,一向以為這已經夠誇張了,誰知這次的印尼海嘯更是寶永海嘯的好幾倍。

一個人在岸邊逢上海嘯巨浪侵襲時有什麼徵兆?這要看是巨浪的波峰或波谷先到達。假如波峰先到,則岸上人會突然覺得海面突然上升起來。假如波谷先到達──如這次海嘯好幾位倖存者報告的──則情況正好相反,會看到海水突然急退,恰似被海龍王把它們吸走一般,露出大片淺灘,振幅越大,後退幅度也越大。這次有人估計海水後撤約三百米左右。這種突然的退潮,意味著接著來的便是滔天巨浪了。下次逢此「海退」奇景,不要懷疑,拔腿立刻往岸上高處跑,或立即找根救命桿柱死命抱住,因為大潮立刻來到!

海嘯警報中心有用嗎?

由於現在已經了解,海嘯基本上是由海底地震引起的,因此如果我們透過地震儀測到震央位置,就可透過模擬系統去推斷海嘯發生的可能性及範圍、強度等,此網址上(http://www.pmel.noaa.gov/tsunami/Mov/andr1.mov)有一個模擬例子,可參考:
由於海嘯發生最頻繁的地區是太平洋,因此位於太平洋中央的夏威夷就設有國際海嘯資訊中心以及太平洋海嘯警報中心,隨時監測太平洋區的海面狀況,並分析或發出預警。在太平洋中發生的地震若引發海嘯,如果強度夠大,便會衝擊日本及台灣。而中國南部沿海(如香港)則因中間隔了台灣,一般不大會受海嘯影響。

然而印度洋發生地震的頻率遠小於太平洋,是以印度洋周邊國家並沒有成立一個像PTWC這樣的預警中心,結果就造成了這次史無前例的大不幸。

至於海嘯的「預報」則基本上是要靠地震的預報才起得了作用。然而眾所周知,地震預報的可靠性還差得很,因此海嘯的預報成效也一樣不彰。唯一可堪告慰的是,海嘯的長波雖快,但海洋也十分遼闊,因此一旦測出地震震央,除了鄰近地區可能會措手不及之外,稍遠地區往往能有幾個小時的時間來防備或疏散,可以減少傷亡損失。

像這樣規模巨大的災害,很清楚地向人類指出,大自然的威力還是人力遠遠不能及的。據估計此次地震能量可能相當百萬顆原子彈,連地球自轉也被減慢了幾個微秒。這樣的力道展示,應該可以使得在大自然懷抱中生活的人類變得謙卑一點。

人類應當做的,是運用我們的智慧能力去「配合」大自然,而不是故意去和大自然「對抗」。趨吉避凶的辦法是保持人工和自然的適度平衡,而不是在地球上釘上人為的釘子和大自然爭地。在上個世紀,我們已經學到不少人類狂妄的教訓了。這個世紀,應當是人類開始反省,如何配合自然做永續生存發展之計的時候了。

Sunday, August 20, 2006

法國人在英格蘭幹什麼?——關於民族自信與自嘲

王寶貫  (20040824)

筆者小學時代的課本裡曾有一篇教育愛國主義的故事,大意是在歐洲某列火車上有幾個人在同一車廂裡(歐洲車廂有像台灣那種大統艙式的,也有小隔間式的,大都六人一間),其中一人是個看來有點病而衣衫有點襤褸的少年,其他幾個則是不同國家(大概是德、英、法)的男人。這幾個男人看到少年的情況,不禁發出同情心,紛紛掏出一些錢給他。過了一陣子,這幾個男人開始討論起義大利來,有個說義大利火車最髒,有的說義大利人最不守規矩,正批得高興,突然一陣硬幣飛過來打中他們,原來那少年是個義大利人,他說:「我不要拿侮辱我國家人的錢!」

誰說小學課文沒有什麼作用?

那時讀了這課文,感想是﹕
1、那幾個男人的確很混蛋。
2、那義大利小孩早該說他是義大利人,就不會有這樣「傷害民族感情」的事了。
3、在歐洲坐火車就可以出國。
4、歐洲人到底講什麼話(可是沒敢問老師)?

老師的結論是﹕假如有人侮辱你的國家,你就是像這樣把錢丟過去。下課後,同學們也議論紛紛,有說他才不會拿外國人的錢,有說他會把錢收好,但是會撿石頭丟過去,還有人說他會對那幾個人罵「X你娘」然後跑掉,反正他們也聽不懂台語。當然沒有人考慮到故事背景是在火車上。

誰說小學課文沒有什麼作用?大學畢業出國時,還有一絲不安的念頭閃過腦際:「要是有人侮辱我的國家,我應當怎樣應付?」然而,也許是老天厚我,這個尷尬場合我一次也沒碰過。每次和外籍人士談及台灣﹐對方的反應都是:「啊!我去過,那是個很美麗的地方!」「聽說你們現在經濟很好喔!「台灣姑娘真是溫柔體貼」等等之類的恭維話。

把聖杯的故事改編成鬧劇

不久之後﹐看到一部搞笑的電影《聖杯傳奇》(Monty Python and the Holy Grail) ,除了幾乎笑到從椅子上跌下來之外,也約略領會到,為什麼小學課本的故事不太可能在今日(至少在西歐國家)發生的原因。這部電影是以英格蘭傳奇人物亞瑟王去尋找聖杯的故事為背景,卻把它改編成一團鬧劇。

亞瑟王雖是在有無之間的人物,長久以來卻被當成是英國的「始祖」,類似相當於華人傳說中的黃帝。在筆者小時候,如果有學生膽敢拿黃帝的故事開玩笑,遲早會到訓導處報到。而在此電影中,亞瑟王幾乎是個有勇無謀的傻瓜(只是運氣特別好)﹐而他的圓桌武士們也是各有怪癖﹐全不像原故事中那般智勇雙全,連筆者小時候心目中的「英雄」之一的蘭斯洛特爵士,也被改寫、蹧蹋得不像話。

而拍這部電影的不是別人,正是英國人自己。整個電影最妙的是對話,可惜看的人必須對英語的雙關用法了然於心,才能領會其滑稽之處。而劇中我覺得最妙的是描寫英國人之笨拙兼粗魯無文,而把法國人──歷史上英國的對頭,描寫得既斯文又博學多才。

劇中最妙的一段是:某天,亞瑟王率領他的難兄難弟,來到英格蘭的某處一城堡,卻發現守軍竟然是法國人。亞瑟王在城下大叫:「法國人在英格蘭幹什麼?」城上的法蘭西守軍回答道:「Mind you own business!」這答話是個很妙的雙關語﹐既可以理解成「別管閑事!」(一般英語用法)﹐也可以理解成「來管你家的事」也就是「咱法國人到這裡來管英格蘭人的事」。大怒的亞瑟王下令攻堅,被法守軍從城上拋下牛、羊、髒水,亞瑟王大敗而退。把英格蘭開國「聖王」調侃如此不堪,可謂蔑以加矣。

國家受人敬重與否,和老祖宗的關係不大

然而看了這部電影的人會因此產生瞧不起英國人的情結嗎?一點也不!相反地,你首先是會佩服英國人的幽默機智,再來你會感到英國人的自信。一個民族會如是自信,它可以把老祖宗一些不光彩(或是表面光彩,卻只是純傳說,像亞瑟王的故事)搬出來自嘲一番,也不會有人緊張到以為會「動搖國本」。畢竟一個國家之受人敬重,是看當今國民的表現,和老祖宗的關係不大。目前西歐國家,即使是小國,也多半有這種自信。

甫退休不久的馬利蘭大學化工系簡出利教授(JimGentry)是筆者認識很久的朋友,在氣溶膠力學的研究領域頗負盛名。一九九三年我和內子麗碧在德國班姆堡的一個盛會中見到他,聊起各自的族裔及別人對之的刻板印象。他告訴我說他的祖先來自蘇格蘭,然後以一種促狹的眼光看著我說:「我們蘇格蘭人以吝嗇出名。」他接著說:「不過,為了證明蘇格蘭人其實並不吝嗇,我今天要為你和麗碧各買一杯酒。」隨即轉身招來服務員,訂了兩杯葡萄酒,並準備付帳。誰知服務員說:「今天由於盛會之故,酒品完全免費。」簡出利教授眼晴睜得大大的,我們則呵呵大笑,而直到今天他仍然沒有機會向我們證明蘇格蘭人不是吝嗇鬼。不過,很顯然的是,他並沒有因為是傳說中的吝嗇鬼後代而失卻自信。


戰爭與蒼蠅

王寶貫

西元一三四六年八月二十六日,一個偉大的日子,一個震動歐洲歷史的日子。

無論是東方或西方的歷史,這種日子大多是人類彼此大殺特殺的日子。這一年,在東亞的 土地上,為蒙古大汗脫歡鐵木兒(明朝人送他 一個「順帝」的稱號)所掌控的大元帝國也瀕 臨末日,南起廣東,北至山東、河南,西至四 川都有「雄者」在「跳樑」,朱元璋還在四處 遊方化緣。黑死病已悄悄侵入歐洲。

英法百年戰爭

但這一年已經是「英法百年戰爭」的第十個 年頭了。在一三二八年。法蘭西王菲利浦五世 駕崩,他的幾個兒子比他還早就「薨」掉了, 唯有一個女兒伊莎蓓拉(Isabelle)嫁給了英 格蘭王愛德華二世,並生了一個兒子,其後繼 位為王,是為愛德華三世,這愛德華三世此時 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鬼」,卻認為他有資格 入承法蘭西的大統,因為菲利浦五世是他外公 。

法蘭西的貴族們可不這麼想,且不要說英格 蘭文化在他們眼中是野蠻落伍,由一個常住在 倫敦的小鬼來主掌法蘭西的國政怎麼也說不過 去,但偏偏以血緣來說,愛德華三世的確有資 格來「問鼎」。此時最需律師的幫忙了。果不 其然,法蘭西的法律專家們找出了一條古老的 法蘭克王國法條「沙立法條」(salic law,沙 立家族曾主宰法蘭克王國),其中規定家族的 財產(包括王位)不得傳給女性。以現代眼光 來看,這可能會被稱之為「沙豬法條」,而且 在當時也沒有人真的引此條例來定法,法蘭西 貴族卻以此拒絕了愛德華三世的資格,而宣布 王位由瓦羅亞公爵--菲利浦五世的侄兒-- 來繼承,是為菲利浦六世。

真失禮了,伊莎蓓拉的兒子,誰叫您媽媽不 是男的。

愛德華三世豈能忍受這種「侮辱」?更難忍 受的,是法蘭西人竟然要沒收他在法蘭西南部 的領地。這些領地土壤肥沃,盛產葡萄。在中 古世紀,啤酒及葡萄酒是重要的維他命及熱量 來源(尤其是冬季),而不只是消遣解愁的飲 料而已。英格蘭的上流階級自十三世紀起覺得 喝啤酒不夠身分,而改喝葡萄酒,不幸英格蘭 卻不產釀酒葡萄,而都自法蘭西進口葡萄酒, 偏偏法蘭西人成天想沒收英王名下的法蘭西領 地。因此戰爭並不只是王位之爭而已。
此時法蘭西已經是歐洲的第一大國,人口約 二千萬,同時也最富有。英格蘭人口只有四、 五百萬,農產也不若法蘭西之豐盛,尤其是葡 萄。幸好它生產上等羊毛,可以出口到外國, 尤其是佛蘭陀(Flanders,今天的比利時、荷 蘭及法國北部),賺些外匯存底,以便進口葡 萄酒。

英格蘭文化不像法蘭西那樣繁文縟節,國民 性格敢於冒險犯難--海洋國家之特點之一。 愛德華三世自即位以來便深得臣民擁戴,手下 有許多曾在威爾斯、蘇格蘭及愛爾蘭作過戰的 驍勇老將,整體國力與法蘭西有得拚。

我們不說他們是「英國國王」及「法國國王 」,因為那時的人尚未有「民族國家」的概念 。

克雷西之役

於是歷史上偉大的這一天到來。

法王菲利浦六世親率大軍御駕親征,有人說 軍士有四萬之多,有人說有六萬之眾,其中一 部分是熱那亞傭兵團,大多是弓弩手,其餘是 效忠法王的騎士--那種您在電影上看到的, 身披威武甲冑戰袍,手執長矛,跨著霹靂追風 馬,對女士們彬彬有禮,看到敵人,一言不發 ,猛地衝過去一決勝負的高貴品種。

西洋騎士似乎不流行出陣大叫:「來將通名 ,本大將刀下不殺無名之鬼」那樣的狂言,或 :「直娘賊」「兀的那撮蛂v那種侮辱人家祖 先的髒話。騎士們多半是有需要才來,不是常 備兵員。他們平常有的是貴族、地主、鄉紳等 等。

英格蘭軍則早在去年便已跨海來到歐洲大陸 ,卻想不到他們首先碰到的致命敵人不是法蘭 西騎士,而竟然是「黑死病」!兵士中有不少 人躺下,致使兵力減弱不少,愛德華三世只好 打算撤兵,此日撤至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 ,名叫克雷西(Crecy)。兵員大概只有一萬, 大部分是長弓手(longbowman),小部份是步 兵及騎兵。

菲利浦六世正是因為風聞英軍病得東倒西歪 ,所以率軍尾追至此。前此幾天,下了幾場大 雷雨,地上還溼濘濘的。雷雨來之前,有許多 人看到有大群烏鴉飛鳴而過,心裡有些發毛。 其實烏鴉不過是事先飛避雷雨區而已。

這一天卻是天清氣朗。英格蘭軍布陣在西, 法蘭西軍在東。英軍這裡,愛德華三世在一個 小丘上的風車坊裡指揮大局,他下令全軍下馬 步戰(法蘭西騎士想是笑在心裡),排成三層 ,最前面是V字形的長弓手,分為兩翼。中間 一層是步兵,分為三路,其中一路是愛德華三 世的兒子「愛德華王子」率領-才16歲而已! 他身著黑色盔甲,法蘭西人稱他為「黑王子」 (Black Prince)。最後面一層是後備部隊, 兼護衛英格蘭王。英軍陣地的東北是一個叫瓦 登庫爾(Vadincourt)的地方,英方稍微居高 臨下。

英格蘭軍還在陣前挖了陷馬坑,也布了鐵蒺 藜,人馬到此,保證人仰馬翻。
法蘭西陣營這裡,軍容盛壯,驕氣十足。熱 那亞兵弓弩在前,各路諸侯所領的騎士團在後 ,旗幟飄飄,迤邐數里。法王菲利浦六世一見 英格蘭軍,血壓立刻往上衝,下令熱那亞弓弩 手立刻進攻。

時已下午,耀眼的陽光照在英軍的背上,也 照在法蘭西軍的眼睛裡。熱那亞傭兵團鼓噪前 進,喊聲震天,只見英格蘭軍動都不動(訓練 有素,怕都不怕)。熱那亞弓弩手們再前進幾 步,以「一字長蛇陣」的陣勢排好,射出一排 弩箭,可惜弩箭未達目標就紛紛墜地,只見英 格蘭佬冷漠的眼睛盯著他們。

驀地站出了英格蘭的魔鬼軍團--長弓隊。這 些長弓手們手執五、六呎長,大約一人高的長 弓--要五十公斤左右的力氣才拉得開的強弓 ,射出一排排蔽天而來的利箭,射程比熱那亞 的弩箭遠得多。利箭貫穿了熱那亞軍團的頭盔 及胸甲,兵士紛紛倒地,還能動的趕緊紛紛後 撤。

怒不可遏的菲利浦六世下令騎士們衝鋒。一 霎時煙塵滾滾,馬蹄聲如雷震撼山崗,首先獲 得的「戰果」是踏死了堆正在後撤的熱那亞傭 兵。一些沒被踩死的也被法蘭西騎士們追上補 了幾刀。

當騎士們接近英軍陣地時,長弓手又站出來 了。再一次蔽天的飛箭如大雪一般射來,同樣 不客氣地貫穿了這些高貴騎士們的頭盔胸甲及 馬匹,人仰馬翻是此時最佳寫照。倒下之後踩 到撞到鐵蒺蔾的刺更是站不起來。

一位史家寫道:「從英格蘭軍裡衝出些手執 大刀的流氓,見到那些躺在地上的公爵、男爵 、騎士,鄉紳們揮刀便砍殺了他們。」顯然這 些「流氓」不管什麼「騎士風度」。
戰爭從下午打到黑夜。法蘭西騎士隊衝鋒了 十五次之多,沒有一次能衝散英格蘭的陣勢。 法蘭西騎士陣亡的在萬人左右,傷者當更多, 連菲利浦六世自己也負了傷。其中最奇怪的是 一位波希米亞國王約翰一世(他同時又是盧森 堡公爵),他兩眼失明卻跑來蹚這場混水。他 把他的馬和其他騎士的縛在一起衝鋒,不知道 是否想效法「拐子馬」?其結果不卜可知,莫 名其妙就犧牲掉了。

英格蘭軍這裡損失不過幾百人,比起法蘭西 ,英方算是大獲全勝,不過愛德華三世當時並 不知道他獲勝的幅度有這麼大,更兼天色已黑 ,沒敢去尾追法蘭西的敗兵。
馬蹄聲逐漸遠去,戰場上逐漸沉靜下來,漫 天的煙塵也已落定,只有戰場東方的愛斯特雷 (Estries)地方還有殘火在燃燒。滿目瘡痍的 戰場縱橫著各式各樣的屍體:有些張著嘴,似 在叫喊著無聲的痛苦;有些睜著眼,似乎不相 信這天的一切;有些尚未死透,手腳偶爾抖動 一下……。戰馬有橫躺的,有開膛破肚的,還 有一些沒死的,在樹林邊茫然迎風兀立……。

後世的史家給這場戰役下了一些結論。首先 這場戰役代表中古世紀騎土決鬥時代的結束。 用不入流的步兵隊形配備適當武器竟然可以擊 敗「高貴的」騎士隊。長程武器--長弓手隊 --在此役發揮了完全不對稱的威力,有如現 代戰爭中精準的導引飛彈對付用肉眼瞄準的槍 砲一般,後者只有挨打的份。此外,英格蘭軍 的主動攻擊精神也是因素之一。

法蘭西在其後幾十年又吃了不少敗仗,尤其 那個「黑王子」比他老爸還要要命。有一陣英格蘭軍幾乎要亡了法蘭西。要不是突然莫名其 妙地冒出一位農家小姐--聖女貞德,因而光 復了整個法蘭西,今天的歐洲地圖,可能會很 不一樣;而去巴黎旅遊的人可能吃不到美味的 新月麵包、紅酒牛排,而是頗難下嚥的腰子派 及如綠色糨糊般的清煮菠菜了。

這麼一個劃時代的戰役,對歷史學家們來說 ,當然意義重大,影響深遠,但對於一般人的 生活,它又代表什麼?其實也不過就是中國唐 代的詩人杜牧之名句:「隔江猶唱後庭花」所 隱涵的意義罷了。歷史上英雄來去,也就如潮 來潮去。東方人就不見得感受到了什麼英法百 年戰爭的直接影響。

如果從一個完全不同的維度(dimension)來看,整個事件更是荒謬得不像話。捷克的科學家兼詩人侯祿布(Miroslav Holub,見2004/5/15中時人間副刊)透過一隻在克雷西之役戰場上的蒼蠅眼中來點出它的荒謬性。古來詩人雖然百家爭艷,各自展現自家的想像力- 但是卻幾乎都是以「人」為中心的想像力。屈原是個少數的例外:「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他在「九歌」中已經把自身化為主題的神靈馳騁四海了。

侯祿布的「蒼蠅」詩則是把自身化身為一隻母蠅去感受這場驚天動地(人類眼中)的戰役。對母蠅來說,和一隻瓦登庫爾來的公蠅交配和最後被一隻燕子吃掉,遠比 戰場上的殺聲震天和「萬世英名」要重要得多。大多數世人之看待「人生」豈非也如此蠅之看待蠅生一般?侯祿布的捷克前輩卡夫卡便是以「昆蟲世界觀」的觀點而 成名的,所以對侯祿布而言,這種異類史觀是其來有自。

下面是他的名詩「蒼蠅」(The Fly):

蒼蠅

她停在一棵柳樹幹上
眺望著
克雷西戰役之一角,
那些嘶喊,
那些喘氣,
那些哀叫,
那些萬馬奔騰和天崩地坼。

在法蘭西騎兵團
第十四次衝鋒之時
她交配了,
和一隻棕眼的公蠅
自瓦登庫爾飛來的。

她交搓著她的蠅腳
飛停在一匹開了膛的馬上
沉思著
蠅類之不朽。

她輕盈地降落在
克列爾沃公爵
發藍的舌頭上

當寂靜降臨
唯有腐壞之細語
輕柔地環繞群屍
僅剩餘
幾隻手和腳
猶在樹下抖動抽搐

於是她開始產卵
在約翰烏爾
那位皇家兵器師的
獨眼之上。

然而她
被一隻雨燕啄食了
那隻逃離了
愛斯特雷之火的。



身後餘生
(The Afterlife)

侯祿布作品選譯

 ⊙王寶貫/譯
 

一隻麝香鼠(又叫做 Musquash,學名為 Ondatra jebethia)掉進了我們那座除了剩下一泓冬季的積水之外空悠悠的游泳池。牠瑟縮在池邊一角──牠有狂野而卻又充滿恐懼的大眼睛,金黃色的皮毛,還有一條沾滿了泥土的無毛尾巴。在我還來不及找到適當的傢俬把這隻麝香鼠救出丟掉之前,有一位路過的鄰居看到了牠,以為牠是隻嗜血如虎,而渾身像瘟疫病院般沾滿了傳染病菌的巨鼠。他跑回家拿一把鳥槍對準巨鼠把牠轟成了一團附在帶蹼的後腳及裸露牙齒上血肉模糊的毛團。池邊池底到處是血,而那一泓積水頓時成了一灣小紅海。

我把這隻逝世的闖入客安葬在後院的一棵樅樹下,然後帶著一大捆破布去清理那個射擊靶場。由於這座游泳池沒有出水口,因此這清理差事就完全是破布技術的操練了。我於是在水泥池底上上下下地追逐那些血跡。在那個鐘頭裡,我變得和那些血跡混得很熟識,而且開始產生白日幻覺來。那堆血跡不再只是通常包在那鼠體內一堆令人感到不快的玩意;而是那隻麝香鼠被逼溢出來的祕密生命!這一攤鮮血其實正是古志留紀海洋的遺跡。當生物演化從海洋中登上陸地時,這海洋也被保存成為生物體內的內在環境。即使它現在有不同濃度的離子,不一樣的滲透壓,不一樣的鹽類,那些古老的新陳代謝卻沒有多大變動。

總而言之,這隻麝香鼠是從牠自己的小紅海裡被丟上了岸(譯按:被自己的生命遺棄之意)。億億萬萬的紅血球正在糾纏離合。它們的血紅素分子正在頭昏腦脹,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何處去運送它們的四個氧分子。而圍繞在血球周圍的血漿裡,麝香鼠內在生命的信號大概仍在此起彼落地閃爍,但正在慢慢地變暗,而逐漸熄滅中,幾個最後的指令從腦下垂體發出傳到肝臟及腎上腺中,從甲狀腺傳到各式各樣的細胞中,也從腎上腺傳到醣類及鹽類裡──這就是一個原有統一信號能使億萬細胞共存的生命體在死亡之前的爭論。

而特別是最後的那一陣追逐,使得腎上腺素和皮促素還在廣播著它們的警報。這些緊急信號傳遞到肝臟中去動員那些儲備的醣類,其中有些信號命令大動脈血管及骨架肌肉擴張起來,使得鼠毛森然聳立。還有一些酉安多酚分泌出來,以便來舒解這位戰士臨終前的痛苦與焦慮;一些強化記憶的化學品,因為生命之掙扎理應被牢牢記住;還有一些鬥志高昂的內部激動,可惜已被它們效忠對象的身體所遺棄了。

這就是這個麝香鼠式的勇氣,這個原始勇敢的超凡生命,然而重要的是,在一堆已轉化了的蛋白質以及分解了的縮氨酸鏈中,白血球仍然活著,真正在活著,就像任何一位曾在顯微鏡中或在一個劍橋實驗室中看過從香腸裡培養出來活細胞的人所會了解的一般(當然香腸比一攤剛灑出來的鮮血要經歷了更長久的出殯過程)。這些是在一個變冷的海洋中遭了船難的白血球,百萬千億地灑在水泥地上,吸附在破布上,成了一團扭曲的混濁。它們被不尋常的溫度及鹽度搞胡塗了。雖然沒有了統一指揮的信號以及熟悉的血管內皮細胞層輕柔的漣漪,它們仍然真正地生活著,並且一直在追尋它們生命中注定要追尋的目標。雖然傷亡的數字節節升高,這個龐大的衛國兵團仍然在企圖保衛那隻麝香鼠免受沙粒、石灰、棉布以及草葉的傷害。在那位已長眠在樅樹下的主人的旗幟號召下,它們一直在辨識、反應、發信,然而漸漸變成不能動彈,直到最後一名無名英雄與世長辭為止。

多細胞生命是十分複雜的,多細胞的死亡過程也一樣。一個人的所謂「死亡」或「心跳停止」──或更正確地說,腦功能的喪失──並不等於是那維護及保有那個身體的系統的死亡。從這個系統的細胞──白血球噬菌體及淋巴體──的角度上來看,在某種意義上,那隻麝香鼠仍然還在游泳池內四處奔跑地追尋自我。

這些濺出的血指出,這不是一個單純的死亡事件,而是眾多程度不同,重要性也不同的一連串小型死亡事件。這個陰暗的終結過程,既特別又冗長,一如那初始過程:一對雄性細胞和雌性細胞開啟了細胞分裂和產生組織的洪流,遺傳信號此起彼落,億萬的細胞生生死死,來來往往。

而正是血的顏色使得慘烈的死亡過程看起來如此恐怖。人類和其他生物(除了鯊魚、鬣狗或野狼之類)之所以對流血感到恐懼的原因在此。這種對血的恐懼感足以遏止更進一步的暴力行為,那是僅僅不能動彈,毫無生機或毫無氣息等「死相」所無法作到的。人類對血色的反應是微觀實體的忠實映像,是正中靶心的最後一擊所引發的致命崩潰。凱瑞絲(Keres),這些掌管流血的女神們實在幸運,因為沒有人會關心這些微小的戰場。正在活著的人們也很幸運,因為他們聽不見這些分子的離別交響曲;而獵人們也很幸運,因為他們從來不用來清掃這團髒亂。



科學詩人侯祿布

 ⊙王寶貫 

您聽過捷克音樂家史美塔那(Bedrich Smetana)著名的交響詩「我的祖國」嗎?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當然是「莫爾島河」。從輕快的長笛聲中,河水的發源開始潺潺而動,冷的和暖的水流交會在一起,而平靜與湍急也逐漸合而為一。

當華麗的小提琴音響起時,莫爾島河以壯麗的面貌呈現在您的心田裡。您幾乎可以隨著音樂想見那悠悠流水在藍天白雲之下,流出森林聳立的山岳,穿過寬闊的草原。您彷彿看見流水彎過那排白樺林,緩緩經過一排樸實的農舍……,當它流向布拉格時,已經有波瀾壯闊的河段。史美塔那的音樂撼人心弦。它帶有一份柴可夫斯基式的俄羅斯憂傷,又有一份日耳曼的矜持冷靜。

而捷克的民族文化好像也正是這樣的色彩。它夾在兩強文化之間:東方是比較鄉野氣息的,質樸而寬闊的斯拉夫天地,而西方卻是比較城鎮繁華的閃耀而稜角分明的日耳曼世界。其結果是捷克人的國民性格也兼具了兩者;身上流的大部分是斯拉夫民族的血液;腦子裡閃動著的卻像是日耳曼民族的念頭。

連史美塔那的曲名也反映出這種混合的性格,「莫爾島河」(Moldau)其實是德文的名字,真正的捷克名字是「弗塔瓦河」(Vltava)。然而在德國強勢文化的影響下,弗塔瓦也只好莫爾島起來。幾年前我和內子麗碧來到布拉格拜訪好友西特伐克博士,品嘗捷克特有的名酒「碧雪洛夫卡」(,酒中有頗濃的肉桂香味),望著弗塔瓦河之粼粼波光,令人感到這世界中的許多荒謬及無奈。

這種無奈感也發生在捷克的歷史上。波希米亞(捷克之古名)常被歐洲的一些歷史學家說成是「玩第二把提琴的」(play second fiddle),因為它從來不是大國,常常免不了受到鄰近大國的影響左右。遠的不說,有許多目前猶在世的老人家們還親眼目睹了納粹德國的機械化軍團先是挺進了蘇德台區,進而淹沒了整個捷克。而當時所謂的英法列強在英國首相張伯倫的姑息主義催眠之下,猶自半睜著惺忪的睡眼,手還瑟縮在被窩裡取暖,看著希特勒的魔爪伸向東歐。這事件成了二次世界大戰的前奏曲。

好不容易二次大戰結束,這前奏曲的回響猶未完全在耳際消失之時,另一齣相反的戲目「布拉格之春」又於一九六八年在此地隆重上演──這次是捷克人不願意被俄羅斯共產主義所統治而發動的反抗。筆者那時正上大學,距離台灣天涯海角之遠的國名「捷克」及當時的領袖名「杜布西克」也因此深印腦中。然而這齣戲還是以悲劇落幕了─該年八月,華沙集團的坦克隆隆地開進了布拉格,鎮壓了當地人民爭自由的意願。再一次,捷克人又被迫拉第二把提琴。而我們要介紹的這位作家正是在這樣有如「定公風,一來一往」的國際大環境中成長起來的。

追求自由的浪潮

米羅斯拉夫.侯祿布(Miroslav Holub,1923~1998)是二十世紀重量級的作家及詩人,但他之逐漸為人所知還是近年來的事,這當然也要「歸功」於前述的那種令人無奈的大環境,而東歐的作品並不容易為西歐及美國世界所知。

侯祿布生於波希米亞西邊的普耳真(Plzen),父親是個在國家鐵路總局工作的律師,母親則是中學的法文及德文老師。他上完中學之後,第一件無奈之事發生了─納粹德國占領了捷克,把捷克大學關閉了。無法上大學,侯祿布只好在火車站幹勞工的工作。

幸好二次大戰結束,捷克大學也重新開業。侯祿布於是進了布拉格的查理大學,先是主修自然科學,後來轉去醫學院。他這時已經開始寫詩了。一九五三年畢業後在布拉格醫院當了一年的病理師,次年加入捷克科學院的生物研究所作研究,他的主要工作是在免疫學方面。一九五一到一九六五年他還任一本科普雜誌「宇宙」(Vesmir)的執行編輯。

這段時間捷克當然是在蘇聯共產主義的控制之下,寫科學文章比寫詩要保險得多。不過人性的吶喊總不能永遠憋在胸腔裡,所以當政府略略表現了一點教條上的鬆動時,侯祿布和他的一干朋友們(也包括了前一陣子頗負盛名的米蘭.昆德拉)開始在「五月」(Kveten)上發表詩作來,標榜的是每日生活實況之吟詠,而不是高唱抽象的主義教條(而竟然真有那樣的「詩」,信不信由您!)。

這批詩人描寫了蹲在實驗室的研究人員、劇院的工作人員、普通的醫師等等「非英雄」的凡人,他們覺得正是這些人無私無名的日常工作才是推動人類前進的動力。他們甚至有意地把英雄也貶為「非英雄」。在侯祿布的筆下,那位傳統上認為是麻雀變鳳凰典範的辛德蕾拉(灰姑娘)變成了一位只是每天努力把她份內工作作好的女孩,而她的工作只是挑選豌豆而已!

說起來,這種歌頌普羅大眾的文學本應見容於所謂的「社會主義」政府。不過人性就是這麼一個奇怪的玩意,由於這運動是起源於平民的發動,而不是政府的主導,它竟然就逐漸掀起了捷克藝術家及知識份子追求表達自由的浪潮,而其最終結果便是前述的一九六八年八月的大鎮壓。

上帝並沒有死

在此之前,侯祿布在六○年代初期由「不准出國」(因為非共產黨員)而逐漸鬆綁。但他最常去的是美國──在他眼中,美國是一個對比強烈,貧富懸殊(而不是「均貧」),同時住著有最聖潔人格的人們和最褻瀆神聖的壞蛋的地方。他似乎對紐約最著迷,把他所見所聞都寫成詩。他的遊記也記載了報紙上的報導及公共牆壁上的塗鴉之作。他記下了一條大概是憤慨於街上車輛太擁擠的人所噴漆的作品:「上帝並沒有死,祂只是找不到停車位 」(God is not dead. He only can’t find a parking space! )

在七○年代,由於他參加了前此的自由化運動而被判禁足,不准在公眾場合出現,作品也從圖書館內被扔了出去。他的日常工作─微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員─也被取消,被改派到臨床及實驗醫藥研究所幹低層工作,而那還是在公眾面前作了「自我批判」之後才好不容易求得的。這樣一直到了一九八二年,他的作品才又重新准許發表,而一九九五年他又得以重返微生物研究所。

侯祿布的作品和其他的捷克作家類似,屬於「淡中有味」型,像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也似乎是這樣的調調。也許這便是經過了這種「無可奈何」的社會制度之後所烹調出來的風格,和他們的老前輩卡夫卡(「蛻變」的作者)的風格頗為不同。不過卡夫卡的身分複雜多了──搞不清楚他應當算是德國人? 猶太人? 奧地利人? 還是捷克人?

但和其他同期的作家比起來,侯祿布的特點是他是一個專業的生命科學研究人員,尤其是免疫學,因此他對生命的基本現象──細胞、病毒、血液、白血球等等──十分熟悉,而他的作品中也就毫不意外地出現這些主題。他應當作為一個科普作家,不過在他寫來都像是科學的哲學詩作,而我們可從平淡中看出一些悲天憫人的情懷來。可笑的是,捷克作家們不願被人當英雄,是故在作品中還要盡力去掩飾一些容易看起來很「炫」的地方。

侯祿布寫的「身後餘生」(The Afterlife) 描寫他在游泳池底擦拭一團被他鄰居槍殺的一隻巨鼠所噴濺的血跡時所產生的幻夢感。血漬把他的思想拉到了生命的基本現象,而他的專業知識又使得他能把這些現象了解得栩栩如生─巨鼠的「本尊」已逝,然而那些細胞卻還不知就裡,仍然在按照本份掙扎著尋找那個自我。我們彷彿聽見那隻巨鼠的自我仍在游泳池裡奔跑呼號:「我在哪裡?我在哪裡?」







霜寒與雪白


◎王寶貫  (2003-06-10)

霜與雪一樣都是冰的晶體,也常常被詩人們和雪連在一起──「霜雪」或「雪霜」─用來形容潔白的東西。漢成帝時代,有位深宮怨婦的老前輩班婕妤作了一首〈怨歌行〉的古詩,以抒發怨氣,其中便有「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成合歡扇,團圓似明月」的句子。這裡班女士是用霜雪來形容絲布之潔白。「欺霜賽雪」則多半是用在阿諛女士的皮膚白晢。「雪霜容易上頭顱」是四、五十歲人們的「悲鳴」,而「尚餘孤瘦雪霜姿」則是蘇東坡用來形容梅樹之高瘦潔淨的名句。

可是霜和雪真的那麼一樣嗎?筆者小時曾經問過父執輩這個問題,結果當然是不得要領,其原因是因為台灣不但平地不下雪,即便連霜也少見,所以他們大都從未看過這兩樣東西,更不用提去解釋它們之間的異同了。不但如此,還有一樣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問題:平平是冰晶,似乎人們對雪的觀感比較正面,而對霜卻比較負面。仔細回味文學慣用語中,「雪白」或「白雪」常常聽到看到,可是「霜白」或「白霜」則似乎罕見。蘇東坡曾用「兩足如霜」來形容浙江於潛女子腳之白晢,「明月如霜」來形容月色之皎潔,卻也沒有把「白」和「霜」連用,何況他在兩詩詞中用「霜」字的目的似乎是考慮聲韻的成份居多(霜是平韻,雪則是仄韻)。

倒是「霜寒」或「霜凍」常常聽到,這裡的意味就比較負面了。「雪寒」或「寒雪」雖也可通,卻罕見人提起。同樣地,「兩鬢如霜」被用上的次數似乎也比「兩鬢如雪」要常用得多。這現象到底只是「慣用」的結果,還是有科學道理在內?讓我們不妨從霜與雪的形成過程來推敲一下。

「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事實想必是人人都知道的,甚至從未看過雪的人也聽過「下雪」或「落雪」「飄雪」這樣的用詞。這是說水蒸氣或水滴先在空中凝結成為冰晶雪花,再沉降下來而成雪。這當然需要雲中的溫度夠冷才行。但雲中冷可不代表地上一定冷。有時雲中可以冷至攝氏零下二十幾度,而地上溫度卻只在零度左右,並不算太冷。而且較大的風雪都發生在冷暖氣團的交綏處(即是氣象學的「鋒面」)發生,因此即使冷,也難得「冷徹骨」,因為總是距離暖氣團不致太遠(當然偶有例外)。

雪是飄下而霜是凝結

但霜卻不是「下」的,而是凝結在表面上的。而更重要的,這個現象必得在地面上發生,才叫做「霜」,要不然便是其它玩意了。通常霜發生的情況是:在晚秋或冬天晴朗的夜裡,地表散熱非常之快,因為空中沒有雲(連水蒸氣也很少)來擋住這些往外散的熱量。於是地面溫度越來越冷,到了下半夜或拂曉便有可能冷到所謂的「霜點溫度」(frostpoint temperature)。此時依附在草木,瓦片,或窗子玻璃上的水蒸氣(或小水滴)便開始凝凍成霜了。草上的霜多半只像一層薄薄的粉,不怎麼潔白,像唐代李賀〈北中寒〉詩中的句子:「霜花草上大如錢」的情況並不多見。倒是凝在窗子玻璃上的霜,形狀錯落有致,連成整條整片,夠得上「霜花」的美稱。

說來奇詭,如果天氣太潮溼則反而不易成霜,因為此時必是多雲的天氣。雲一多,夜裡反而冷不下來;下雪的可能大,結霜則不大可能了。

因此「冷」、「乾」是結霜的必要條件。以是之故,「霜」之會與「寒」、「凍」結為親家,絕非古來文人想當然耳的亂點鴛鴦譜,而是有其科學道理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布袋戲「雲州大儒俠」中有位要角的大名是「冷霜子」而不叫「冷雪子」,卻是正點得很(開個玩笑!)。

冬季的天氣常常是極地冷氣團控制下的結果。這冷氣團在地面天氣圖上表現出來便是「極地高壓」(冬季讓台灣氣溫突降的「西伯利亞高壓」便是一例)。學過氣象的人都知道,高壓中心是個風力很小的地區,也是天氣晴朗的所在。在晚秋或冬季,這晴朗的夜晚就意味著「霜凍」可能出現,所以宋代白話詩人楊萬里有:「只有清霜凍太空,更無半點荻花風」的確是十分寫實的觀察。當然氣象現象是十分複雜的物理過程,因此例外情況也是所在多有,有時秋冬晴夜多風,卻也偶會有霜凍發生。

由於霜是在表面上凝結成凍的現象,因此一些人嘴裡說的「下霜」(仿「下雪」造出來的詞)嚴格說起來是不大對勁的,因為霜是不會「下」的。唐代有位大專聯考沒有考好,在蘇州秋夜裡,百感交集睡不著覺,結果卻留下了千古艷稱的名句: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此詩固然意境空靈悠遠,但「霜滿天」三字則大有問題。霜又不是雪,哪裡會「滿天」?(文化大學的劉廣英兄在他的《氣象掌故》中辯之甚明)說起來應算是「以辭害義」。也許張繼在卷子中寫了不少這樣的句子,偏偏閱卷官又恰巧是大氣科學系畢業的,以故看得心頭火起,把他當掉了,也未可知(以上純說笑)。倒是其它的知名文人絕少犯此錯誤。像龍圖老子范仲淹的詞句:「羌管悠悠霜滿地」(形容邊塞之苦寒感),鄭板橋的「新王夜夜酣春夢,戍卒朝朝立曉霜」(譏刺南明福王之荒淫,反襯戍卒之勞苦),溫庭筠的名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形容行旅之辛苦),甚至往昔的流行歌「王昭君」中的歌詞:「平沙雁落,大道霜寒」,都把霜侷限在地上,沒有搞得滿天亂飛,十分合乎氣象科學。

有雪白而無霜白

至於究竟是霜白還是雪白?咱們也可以用氣象科學來推考一下。由於霜多半是在天氣較為晴朗乾燥之情況下發生的,因此霜難得很厚。通常的情況是在「霜晨絕早」起來一看,草上瓦上有那麼薄薄一層,有點像白粉灑在上面的便是霜了。這層薄薄的霜往往還不足以蓋過那背景透出來的草青與瓦黑,因之也就不怎麼白得起來,反之,雪多半是在水分比較充沛的天氣狀況下發生的,因此雪一下便有可能積寸盈尺,想不白都困難。以是之故,文學中有「雪白」的形容詞,而卻罕用「霜白」,倒是常有「清霜」的用法(像蘇轍的詠柳詩句:「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所以西洋童話有「白雪公主」而沒有「白霜公主」,也不無道理。

連古代神話也不強調霜的白。神話中主霜的女神的芳名是「青女」。北宋王安石這位「怪傑」就寫過讓不知就裡的男性同胞心跳加快的詩句:「日高青女尚橫陳」,其實他只是在說:「太陽已出來老高了,地上卻還鋪了一層霜」,形容天氣之冷而已。比他稍後的詩人黃庭堅也有名句:「姮娥攜青女,一笑粲萬瓦」,描寫寒冷的晴冬之夜,冰冷的月光照在開始結霜的瓦片上。「姮娥」這位夜之女神也常被稱為「素娥」,光就字面上來說,就讓人覺得比「青女」還要「白肉底」一些吧!

所以上面的結論是,雪白於霜,而霜則和「寒」、「凍」結緣。台灣俗語把一毛不拔,荷包緊縮的行為稱為「凍霜」,歇後語則是「十二月天睏厝頂」,與上面黃庭堅詩句有異曲同工之妙。至於在下屬要求加薪時,臉上會立即凝結一層厚霜(凡事皆有例外,所以霜也不一定不厚,一笑)的大老闆們,尊號乃是「凍霜猴」,可謂佳謔矣。

雨聲留客夜翻盆

⊙王寶貫
 
 許多人小時候可能聽過或唱過一首下雨的兒歌: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
我的媽媽,拿著雨傘來接我。……」

於是乎大多數人一提筆寫到有關下雨的文章,十之八九是用「淅瀝淅瀝」來形容雨聲,罕見其他的表達方式,要不要來看一段半科學性的敘述?

 「毫米大小的雨滴,像一粒粒晶瑩的小饅頭,以每立方米幾百上千的數目從幾公里厚濃墨般的烏雲中落下來。它們那每秒幾米的落速打在屋瓦上發出了幾十分貝的颯颯噪音。……」

 這一段頗為寫實的下雨現況若是出現在中小學的作文課裡,說不定會吃老師的紅槓槓,即使用了些美妙的形容詞;而報紙老編說不定也會大皺眉頭。首先,誰管雨滴有多大?又有誰管它們會發出多少分貝的噪音?最不可原諒的是,雨滴怎麼會是像一粒粒小饅頭?我還叉燒包哩!
       
雨滴真的像一粒粒小饅頭

 然而雨滴「真的」是像一粒粒小饅頭--上圓下扁,從實驗室裡的風洞測試到實際下雨的雨滴照片都是如此,而這正好和多數人腦子裡的雨滴形狀唱反調--他們認為雨滴是「淚珠形」,上尖下圓的模樣!這種「淚珠雨滴」印象大概來自幾種「迷思」:(1)看到別人哭的時候的淚滴;(2)看到沒關緊的水龍頭滴水;(3) 看太多漫畫書,而漫畫家把任何水滴(管他是淚珠、汗滴、雨滴)都畫成是淚珠形!成千上萬的漫畫家還會錯嗎?

 呵呵!漫畫家硬是會錯。雨滴是個「流體」而不是「硬體」,而準照流體力學原理,一個流體球在空氣中「自由」掉落時,前端受到的壓力最大。流體當然會變形,結果是前端被壓扁,而上頭則保持圓形,總的結果就是饅頭形--在美國教課,我都說是「漢堡形」,因為美國囝仔不知道啥米是饅頭。

 而正是雨滴的大小及落速產生了適量(音量及頻譜)的噪音,才撼動了古今文人的鄉思愁腸。假如雨滴只不過是些兩三百微米大小的水珠子,則它們連「雨打芭蕉」的聲音都不太會有,最多激發了一些「煙雨江南夢」或「細雨夢迴雞塞遠」之類的軟綿綿的文思而已。但是雨聲之入人心肺豈止如此?

 雨聲勾起愁思,其中因素之一是由於「白色噪音」(white noise)。由於雨滴不是均勻大小,而是有不同尺度(稱之為雨滴譜),當它們從雲中落到屋頂上(一般人的聽雨經驗)或地上時,那些叮叮或咚咚也不會是固定音階,而是有高頻音也有低頻音--頗寬的頻譜,接近聲學上的白色噪音。

 人類對周遭聲音的反應有敏有鈍。對一個突來的固定音高會產生靈敏的反應--像小寶寶的哭聲、救火車的警笛聲(如果您對警笛聲的反應是一心不亂,閣下修為已臻化境)。反之,對白色噪音的反應卻十分遲鈍,因為會認為是自然環境中的背景「無害」雜音。剛開始時耳朵還會豎了一小下子,再來便「充耳不聞」了。

 於是乎當大雨那種音量足夠的白色噪音淹沒了環境中的「信號音」時,人的腦子會突然安靜下來,反而覺得萬籟俱寂。此時會產生兩種反應,一種是心上一寬,倒頭便睡。另一種則是「別有幽愁暗恨生」;因為人心一靜,那些平日潛伏在大腦深處的悠悠鄉思、綿綿舊情、傷心往事、兒時歡樂,這些平日被警訊音淹沒的「小尾的」信號此時會一尾一尾地爬出來騷擾您的心頭,正是「山中無老虎,猴子也稱王」,儼然盤據了您的思惟。於是乎有人聽得「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有人憶起「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有人「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更有人覺得「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說來說去無非這些小鬼在作怪。

其實令人心曠神怡,俗慮全消的萬壑松風及潺潺溪澗也不外乎是這種白色噪音的安撫作用。而仙山勝景的雲巖飛瀑,海潮妙音,豈非異曲而同工?歐陽修的「醉翁亭詩」早已說明白了:「最愛巖下水,來從亂峰間;響不亂人耳,其清非管弦」。 

自以為明心見性,其實是君心正鬧在

諷刺的是,一般人來到青山綠水的境界,身處眾多噪音之中,暫時壓制了胸中雜念,便感到飄飄然,以為「修道學仙」不過如此,甚或以為這便是「明心見性」的境界,其實正好相反,不過是心被外境之噪音所淹沒遲鈍而已。此時若遇真禪師,難免給您一棒,告訴您「君心正鬧在」,先回家睡一覺再說。

 以上說的雨是指一般情況下的大雨。然而當雨勢更大的時候,大雨變成豪雨,大雨滴的數量激增,雨聲不再是詩情畫意,而是像擂戰報一般,因為此時某段音階會突出於眾音之上,不再是白色噪音的譜型了。於是乎悠悠鄉思和綿綿詩愁會被壓下去,代之而起的是「驚心動魄」的感覺。這種感覺唐代的杜牧便描寫過了:

 「雲門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腳長。
 曾奉郊宮為近侍,分明搠搠羽林槍。」

 大雨滴以每秒+幾米的速度從空落下,劃破空氣,打在地上,的確像威武的羽林軍軍士們急速刺出的長槍一般。台灣終年高溫高濕,又兼地形高峻,山中西北雨說到就到,因此對杜牧描寫的猛雨一點也不會「生份」。

 不過說起來,這種猛雨比起去年(二○○一年)九月在兩個星期中連續光降台灣的三個颱風所帶來的排空呼嘯的風雨,以及其後懷山襄陵的滾滾濁流還是小巫見大巫了。在颱風的風雨中,那些風聲雨聲,不再只是聲聲入耳,而是要叫您「溜之大吉」的強烈信號了。


雪國隨想曲


◎王寶貫  (2002.12.19)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莊子〈逍遙遊〉

欺霜賽雪

玩世不恭的莊子在他的書中記載了這麼一位引人遐思的美麗女神。我們現在不得而知到底這一段是他的創作或是他引述別人的傑作,但是用冰雪來比擬美女的白膚卻絕對是真實的心理投射。東方美女的必要條件之一便是要皮膚白皙,要「欺霜賽雪」。台灣俗語有云:「一白蔭九赤」,更是這種心理的通俗佐證。
古文學中也多得是這樣的敘述。白居易在〈長恨歌〉中用「雪膚花貌參差是」來形容海上仙山的仙女。而孔尚任的《桃花扇傳奇》中,秦淮名妓之一的鄭妥娘只因為比較「黑肉底」,便屢屢受到歧視,連在戲中也用男扮女裝的丑角來諢笑。

黃種人自己都如此崇尚潔白肌膚,白種人更是不用說了,人盡皆知,和七矮人一夥的「白雪公主」其實便是藐姑仙子的西洋版,也是白種人心目中的標準美女。

為什麼東西文化中有志一同地用冰雪來形容女子之白肌?想起來應當是因為雪乃是人間最潔白晶瑩的東西。石灰雖也很白,卻缺乏晶瑩的效果。是故如果有人用「白如石灰」來諂媚女士的白肌,恐怕難免會被一雙「白如石灰」的眼睛瞪回來。美國報攤上常可看到專門給黑人朋友看的雜誌《Ebony》,意為黑檀木,蓋黑檀木加工處理之後無不黑得發亮,頗符合「晶瑩」的條件,雖則與白正好相反。

不過話又說回來,「潔白晶瑩」也只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君不見放在衣櫥中驅蟲用的「奈丸」在用了一陣子之後看起來也真是潔白晶瑩,然而您如果膽敢用奈丸來形容女士的皮膚,保證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亞熱帶的台灣終年高溫高溼,平地上從不降雪,便是霜也罕見,因此所謂「欺霜賽雪」云云,也不過是人云亦云而已。台灣女子芳名叫什麼「雪」的倒是不少,她們大多數可能從來沒見過雪是什麼樣子!惟有水果攤上的刨冰還有一點雪的樣子,差可比擬。

筆者在高一寒假時曾參加過中部橫貫公路徒步旅行,目的之一是想見識一下下雪的情景。然而在高山上走了將近一個禮拜,偏偏就和下雪緣慳一面,只有路旁山溝裡有些和泥土混在一塊的宿雪殘冰,令人聯想起天文學上有關彗星起源的「髒冰理論」,一點也引不起什麼羅曼蒂克的雪景情思。

雪中仙境

真正欣賞到雪景之美是來到威斯康辛之後的事了。這裡和明尼蘇達及密西根是美國中西部最北的三州,是所謂的「大湖區」,幾個面積和台灣本島差不多的大湖在這裡蕩漾著她們清澈迷人的芳容。這樣龐大的淡水湖不像我們印象中的「湖」倒反而像是「海」,因為您無法從此岸看到彼岸,不像東方美女的嬌小玲瓏,而像高大健美的西方女子。這一帶的氣候特徵是四季分明,春天美得有如世外桃源,冬季都是嚴寒冰封。冬天裡下雪固是家常便飯,就是「雪深及膝」也不是十分罕有的事。

而仙境則是在一場小雪之後的山林景色。小雪天氣通常不會是嚴寒(至少對此地居民來說),天空也不會是濃黑,而是淡墨般的模糊,有可能是深秋,也有可能是初春。小片雪花靜悄悄地從空中落下,飄在土上、石上、樹枝上,及您的衣服上。在您的讚歎中,地面上原有的枯黃焦黑,混雜零亂在頃刻間便被一層潔白晶瑩的雪花所覆蓋。猙獰的石稜和槎枒的枯枝也被雪之仙女輕柔的纖手按摩成柔和的曲線,正是「粉妝玉琢」四個字的寫照。

小雪初霽,您嘗試在幽靜的小林子裡散步,發現比原來的幽靜還更幽靜,原來疏鬆的白雪正是吸收噪音的上好材料。此時遠望小坡上人家小屋煙囪冒出白煙縷縷(並非「炊煙」,而是取暖用的柴火之煙),「仙境」之思於焉躍上心頭。

如果是初春小雪,情景更妙,因為細蓓繁英的杏花李花會在此時開放,而初溶的溪水也開始潺潺而流,誰說梅花與白雪會因爭春而不肯相降?筆者在高中時有次去看畫展,有位畫家便畫了一幅「雪梅圖」。回家之後在日記本上謅了一首小詩:

誰道爭春未肯從,銀華帳裡吐香濃。
會當擁尊吟此夜,待看朝曦滿嬌容。

其實說來慚愧,那時既未喝過酒,也沒有看過雪,只能算是「為賦新詩強說」而已。誰知此情此景卻真的在北國的威斯康辛教我遇見了。初春的小雪林景,像一位穿著白紗禮服嫣然而笑的仙女,也許竟是莊子的藐姑仙子吧!

冷笑的冬之女神

如果小雪是仙女的話,那大風雪一定是魔女。在大風雪天,天空更為昏暗而又一片迷濛,分不清楚雲底在何處。天空飄下的不再是晶瑩的小雪花,而有可能是鵝毛大雪,也有可能是打在臉上引起微痛的雪粒子。《世說新語》中記載了晉代宰相謝安和子侄輩在下雪天飲酒作樂,問道:「大雪空中何所似?」一位侄兒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而一位侄女則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書中記載謝安的反應是「公大笑樂」而未分優劣。不過從文中推敲,作者劉義慶其實隱約指出那位侄女似是高明些。不過依我看,兩者分數一樣,因為兩種情況都會發生,只是那位侄兒似是適合唸理工科,而侄女兒則當去考文學院。

大風雪來勢洶洶,北風在周遭呼嘯,雪片在空中橫飛。雪深以令人觸目驚心的速度累積著,頃刻間大雪便像台灣錢一樣淹了您的腳目,幾小時之後便可能雪深及膝。汽車鐵定是開不成了,因為車輪只會陷在如沙的雪堆裡空轉,路上於是點綴著東一輛西一輛被遺棄的汽車以及「一步一腳印」蹣跚而行的車主人。一般人儘可能躲在家裡,圍在火焰熊熊的壁爐前,一邊聊天,一邊飲著燙熱了的蘋果汁或熱騰騰的可可。

大雪之後天氣往往十分嚴寒,因為隨之而來的是極地冷氣團,在冰冷的大雪初霽夜的美國大學校園裡如果有人來往的話,十之八九是亞洲來的留學生,他們以理工的居多。大雪紛飛的日子也正是他們在圖書館裡一遍又一遍地咀嚼書上那些奇怪的希臘字母組成的方程式的時候。他們偶爾以手在空中作推敲勢,卻絕無雪中騎驢的詩情畫意。深夜雪止,他們穿起厚重的大衣,披上圍巾,戴上毛線暖帽、手套,從圖書館裡像幽靈一般地鑽了出來,比起來,「三更燈火五更雞」算得了什麼?

這裡面當然有許多來自台灣,原來是「熱帶品種」的留美學生。不知他們回台灣之後,午夜夢迴之時,是否仍記得有多少這樣淒清的夜晚,迎著大雪之後凜冽的冷空氣,在冰涼的月光下沿著滿地積雪的長街,在偶爾呼嘯而過的鏟雪車的陪伴下,背著您四十磅重的背包獨自寂寞地踱回宿舍?



暴風雨

⊙王寶貫 

 不是氣象專業的人們多半以為全世界的暴風雨都是一個樣子:不外乎黑雲滾滾,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而狂風呼嘯。

 地處北半球亞熱帶東亞季風區的台灣,幾乎終年是高溫高濕。夏天,不用說,是那種光坐著呼吸也會出一身大汗的天氣,除非是在有冷氣調節的房間裡。有人會說:「可是台灣的冬天也滿冷的啊!」哈!對於一個從北方(例如來過美國中西部)回去的台灣人一定對於這種「冷」大笑不止。冬天若在台灣街頭看到穿短袖短褲的,極有可能便是這些「曾經北國難為冬」的人。

 北國的夏季也可能很熱,但絕沒有台灣的濕。台灣不僅是低層空氣潮濕而已,那層「濃得化不開」的水蒸氣常常是「沛乎塞蒼冥」,一直濕到對流層頂那幾萬米的高空。這麼潮濕的空氣,只要地表有點小擾動,或是有風吹向山坡,迫使氣流上升便足以產生一場暴風雨。

 所以您在夏天常常看到的是,早上九點多,遠處蔚藍的晴空中出現一朵優閒的小白雲,這是人人都喜歡的「晴天積雲」,是詩人們最愛吟詠的對象--什麼「白雲流水淨無塵」,「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都是晴天積雲惹起的詩思。  

晴天積雲引人詩思,密積雲則像矗立在半天之上的華麗銀殿

 然而隨著晨光漸老,艷陽漸高,白雲不再優閒,而是像蘑菇一般迅速往上膨脹,不久之後它成了一座巨大的銀白色的耀眼雲堡。這是所謂的「密積雲」階段。密積雲是很有氣派的,像矗立在半天之上的華麗銀殿,屋頂幾乎要觸及藍天之蓋。您儘可想像雲堡中有掌管人間命運生死的司命神靈住於其間,而雲中則群仙往來,「或騎麒麟翳鳳凰」,飛進飛出的。

 在這個濕熱的不穩定空氣中,密積雲的階段不會讓您觀賞太久。往往在一、二十分鐘之後,天空突如其來地出現了一些烏雲,以一種不知從何處開始的方式淹沒了那幾座引起您無限遐思的白雲鄉。天空漸漸灰暗,豆大的雨滴開始滴在灼熱的柏油路上,蒸發中的水氣夾雜著隱隱的油味在空氣中散發,而您的頭上也偶爾挨了幾粒「叭噠」作響的大滴。

 突然灰暗迷濛的遠方有強光一閃,預告暴風雨的駕臨--「令飄風兮先驅,使凍雨兮灑塵」--果不其然,一兩秒鐘之後,霹靂一聲,有焦雷炸開,像章回小說中的兩軍對陣,突有砲聲一響,有奇兵突自右翼衝出一般,大雨軍團自天而降,殺聲震天,陣勢濃烈到五尺之外,不辨人馬。四周全被籠罩在嘈雜的雨陣中,時有雷聲隆隆,此起彼落,像戰鼓在催促著衝鋒一般。

 這樣的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山區裡的暴雨更是荒謬。就在您還在東奔西跑尋找一角避雨之地時,突然間雨收雲散,一輪烈日又復出現在晴空中。讓您在喘息未定之餘,不禁懷疑剛才那一大隊風雨神兵到底藏到四維時空中那裡的藕絲孔中了?

 但是美國中西部的暴風雨卻沒有這樣「阿沙力」。造成這一團暴風雨的水氣多半源自南方海面-又濕又熱的墨西哥灣。這團悶熱得令人難過的氣團好整以暇地從南方的陣地緩緩向北進軍,先是徘徊在德克薩斯,路易士安娜,佛羅里達這些近鄰,強迫這裡的居民開足冷氣(常常造成電廠跳電)。然後逐漸沿著美國東部的阿帕拉契山脈與西部的洛磯山脈間這一大片開闊的原野挺進,北上到奧克拉荷馬(不用說,在此隨手就丟出了幾個龍捲風),繼而前鋒已侵略到密蘇里,淹沒了聖路易大拱門與伊利諾南方的玉米田。

 當它終於駕臨威斯康辛和明尼蘇達時,您可以從戰略圖上看出,它已經席捲了東南半天下。濕熱的不穩定空氣源源不絕地從大本營透過幾千哩長的補給線傳送到北方的陣地。原來明朗的藍天開始變得有些灰白迷濛,人們的精神開始不振,而報紙上也開始出現電跳電的消息。

 然而北方陣線的極地氣團可不會閒著看戲-它一直在與濕熱氣團往來推移著,當濕熱的低層氣流配上高層的乾冷氣流,氣團大戰就無可避免了。這正是氣象學上的條件性不穩定,一點點口角摩擦,大戰一觸即發。又由於兩方的軍事資源充沛,它們造成的暴風雨並不是小兒科的普通熱雷雨,而常常是雲頂高達五、六萬呎的超雷雨胞(supercell)。這種雷雨的情勢只能用「排山倒海」來形容。於是您所經歷的不會是像台灣那種光明驟雨,而是像大軍團的慘烈野戰。

超射雲頂閃閃發亮,像噙著冷笑的敵方軍團司令的頭盔

暴雨雲終於出現了。您在二十哩外就可以看到那突出在一大片和對流層頂平行的砧狀雲上的超射雲頂,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亮,像噙著冷笑的敵方軍團司令的頭盔,在遠方的高地上眺望著這裡的陣勢。更恐怖的是在暴雨軍團的前鋒有一環弧狀的挺進部隊-飆鋒-長達幾哩的鐮刀形黑雲伸展在半空中,昭告著風雨大戰之來臨,這一切也不一定在悶熱的下午發生,有時是在傍晚,這時的異象更顯,在已暗黑的大地上,遠方天空會看到被夕陽染紅的超射雲頂。

 於是該來的總是會來的。您一旦進入暴風雨範圍內,您會看到從書本上學到的應有盡有的劇烈天氣現象,超大的雨勢像擂鼓般地打到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雨刷也刷不完排山倒海而來的雨水。突然打在汽車上的雨聲變得清脆起來,原來現在下來的不再是雨水,而是滿車滿地亂跳的冰雹。您此時會暗中祈禱,希望這些冰雹都只是豌豆大小,而不是高爾夫球或棒球的大小!多半的情況下,由於您平日為人尚稱正直,「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上帝不會讓您失望。不過在眾多的畢剝聲中若有一雨聲像鐵錘敲的,那就是上帝以較大的冰雹在提醒您不可忘記「日行一善」了。

 而既然是雷雨,當然少不了閃電與轟雷。但是熚熚震電不是幾秒鐘來一下,而是一秒之內有好幾次,有時多至六、七次。雷聲也不是隆隆,而是一團幾近連續的吼聲了。周遭的景象變得很怪異-要不是一團漆黑,便是一幕幕被閃電照亮的黑白暴風雨幻燈片。美國中西部多的是巨大的橡樹林,然而在這種暴風雨時,即使粗壯的橡樹也被狂風壓在地上打轉-「有如大狂象,動搖小樹枝」,而整排樹林便在狂風暴雨的威力下左右匍匐了。突然雨勢稍小,而電光一閃時,你瞥見右方林中有一團深黑似在轉動。天啊,該不會是龍捲風的巨尾在翻動吧!唐人蘇廣文詩句云:「風雨林中有鬼神」,
那可能是普通的雨勢中的詩思。在中西部的暴風雨中,鬼神都躲到九地之下打哆嗦。您所看到的,只是大自然赤裸裸的威力在四處鞭撻。

 一九九五年一個夏天夜裡,我從明尼阿波利斯途經歐克雷爾(Eau Claire)回到麥迪遜,就經歷了這樣一場歷時四個鐘頭,畢生難忘的特大雷雨。


鑽石與我

◎王寶貫  (2002.02.02)

自從在美國國家地理雜誌(NationalGeographic)上看過一幀考古學家挖掘出的一副南美洲某地古代王族婦女的照片之後,就對「擁有」東西的慾望消失了一大半。

戴著金戒指的中指骨

那遺骸說來實在荒謬,只有骨架子的相對位置還可以辨認出來,頭骨所剩無幾,倒有四分之三和泥土混在一起。其他身軀及四肢大部分早已不見或是只留下土印子,獨獨右手上還有幾節明顯的指骨--中指指骨上還戴著一枚內發黃光的金戒指!以現代的藝術眼光看來。這戒指的造型未免太粗糙,但是在當時彼地想來一定是不得了的「寶物」,唯有身分高貴的王族才配擁有它!然而在此刻,這「寶物」和這殘骸的組合卻令我啼笑皆非,我們可以想像當時下葬儀式一定十分隆重,祭司們一定舉行了莊嚴又神祕的送靈喪禮,光看她這一身嚴飾就可略窺一二了,而現在卻是這副光景!哈,「寶物」,算了吧!

其後幾天,在芝加哥近郊高級商場裡的珠寶店櫥窗裡看到那些閃閃發亮的鑽戒珠鏈,我就會想起那節戴著金戒指的中指骨。 可是店裡那幾位在忙著試戴選購的盛妝淑女們心情顯然和我大不相同,長著濃密又上翹睫毛的嫵媚大眼睛正聚精會神地望著套在她們美麗纖指上的鑽石射出的懾人光芒,她們的嘴角上彎成美妙的弧形,洋溢著「擁有」的笑意。

幾年前應邀赴義大利作學術演講,並乘暇一遊威尼斯。那裡除了人盡皆知的水上風光之外,另一節目是參觀附近慕拉諾(Murano)的玻璃藝術。技師們以熟練的技巧把燒紅的玻璃棒或玻璃管又扭又吹的,頃刻造出金魚、貓、花朵等等精巧美妙的玻璃藝術品,令人嘆為觀止。參觀表演之後,免不了要到成品展覽室去參觀選購一下。 展覽室中的成品比之剛才的臨時表演當然更為精巧美妙,其目的是要您皮夾子裡的鈔票一張一張,源源不絕地跳出來。

我們看中一座大玻璃吊燈,不但造型晶瑩剔透,而且末端特地由淺到深地染了些微新鮮的橙色。您簡直當場便可以想像在這座光明的大玻璃吊燈下鑑賞一顆顆D級而且無瑕的鑽石一定是光彩奪目,美不勝收。一問吊燈的價格,超過六千美元;俺娘喂,再也不敢去想它了。

大自然吊燈,光芒千萬倍

威斯康辛是個農業為主的州,境內到處是清澈的小湖以及小片樹林。一出市區便是風光美妙的原野,可以欣賞河谷旁的小山丘及遠近錯落的農舍,在天氣晴朗時駕車往遊,也足賞心悅目。這裡在一萬多年前尚有冰河經過,冰河的威力把這一帶的山丘都磨得圓圓的,同時也在上面堆了厚厚的肥沃土壤,因此一眼望去,圓丘一座接著一座,似乎連綿不斷地伸展到天際,上面儘是鮮美的芳草灌木,而鄰丘之間的幽谷則生長著茂密的橡樹與白樺林。雖非名山大川之壯麗,卻饒一丘一壑之幽趣。

在一個夏天晴朗的早晨正好驅車經過威斯康辛州道十九號,山丘上的芳草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露珠。清晨金色的陽光照在露珠上,映射出紅的、藍的、綠的、黃的寶石般光芒,從原野的這一頭伸展到那一頭。突然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我在慕拉諾所想像的,在大玻璃吊燈下鑑賞鑽石的情景!只不過此刻大自然以千萬倍的光芒及數量把這景色毫不吝惜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想起宋代道濟禪師的遊西湖詩:「湖上春光已破慳,湖邊楊柳拂雕欄。算來不用一文買,輸與山僧閒往還。」

想起了那天在珠寶店裡那一雙雙殷切的瞪著鑽戒的眼睛以及店員熟練的「嗖」的一聲刷信用卡的動作,我不禁大笑出聲。


三千大千部落格開張!!
2006年8月20日